20年前,何松融剛從長庚轉到和平醫院工作1個月便遇到SARS疫情,談及封院那段日子的心力交瘁,他一度哽咽。廖瑞祥攝
新冠肺炎(COVID-19)5月1日降級,在疫情初期,台灣迅速建立防疫機制成國際典範,許多人都說得歸功於SARS。這番話在當年參與和平醫院封院的醫護人員耳中,不是嘉勉、不是驕傲,反而像是被粗魯地揭起深藏心裡的傷疤。
2002年11月,中國廣東省佛山出現非典性肺炎(SARS),隔年3月14日,台灣出現第1個境外移入病例,病毒就此散播開來。4月22日,台北市立和平醫院爆發院內感染,24日緊急封院,當時全院約有1300名醫護人員、病患、家屬、看護及工作人員被封在裡面,院裡院外皆人心惶惶。直到14天後政府才決定解封,將確診病患轉出,總計SARS造成和平醫院57名員工感染、7人死亡,97名病人與家屬等染疫、24人死亡。
在SARS疫情20周年之際,《太報》採訪時任和平醫院胸腔內科醫師何松融,封院期間他在B棟8樓照顧確診病患與疑似病例,以及目前仍在院內任職的護理師鄭鈺郿,當時因照顧劉姓洗衣工等病患而染疫。
在封院期間看到同仁染疫身亡,又感受到幾乎被政府與醫院高層拋棄,再加上防疫資源短缺、資訊不透明,但仍強壓恐懼面對病人,這是當時第一線醫護境遇縮影,也是他們巨大難以言說的傷痛。講到最後,何松融不禁哽咽,畢竟20年來第一線醫護們多保持緘默,不想被冠上「抗煞英雄」的稱號,因為,這是他們不可承受之重。「已經過20年這麼久了,我早就不會刻意想起當時和平封院的事了,可是如果現在再提起那段時光,我心裡仍有深深被上面遺棄的感覺,那種感覺,再多說一句可能就……」
和平封院時間軸 從不知道不會怕,到擔心沒有明天我是在2003年4月1日到和平醫院報到的,那時,我從沒想過在這裡工作不到1個月,人生地不熟的時候就遇到這一役,這其中的艱難,真的很難用言語描繪,坦白說,當初一起歷經封院的同事們,在SARS結束後都是低調不願再談的,畢竟,誰想一再觸及心底的傷痛?也因為如此,我們不是檯面上的「抗煞英雄」,聽到相關的事,掩耳低眉就過,對功勞,沒有興趣,這次我願意接受訪問,也不是想獲得功勞稱讚,而是覺得,當初我們這些第一線醫護,才有資格還原當時發生什麼事。
何松融認為當時第一線的醫護,才有資格還原當時發生什麼事。廖瑞祥攝
我記得,在確定院內群聚感染前幾天,我和其他醫師閒聊的時候,就提到有好幾個人在發燒,林重威醫師也是發燒回家休息了,不過,當時因為疾管局定義SARS有個關鍵指標就是病人要有接觸史,所以我們沒有往那個地方想。
你們記得那一位先發病的劉姓洗衣工嗎?當時他住在A棟5樓,有肺炎症狀,我去會診過,看他氧氣濃度OK、用藥OK,真的沒想到他是SARS病患,而我們這群醫護照護他的全程都沒有洗手、用酒精,什麼防疫措施都沒有,事後想起真的嚇出一身冷汗。
封院前一天(4/23),院內開始在傳有可能是SARS、可能會封院的消息。那天,整個院內都在協助能出院的病人趕緊出院,無法出院的病人或許也耳聞些什麼,搶著出院,我問林榮第(和平醫院感染科主任)到底是不是SARS,他回答我疾管局說不是,因為沒有接觸史,結果隔天我們就收到封院消息。
剛開始,我沒有意識到封院後要面對的狀況,只覺得上面說封院,那就封,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我該怎麼配合就配合,天真以為上面已經都準備好了,結果鐵門一拉下,院裡面對的卻是沒有配套措施,一切粗糙匆促,幾乎是無政府的狀況,我真的很驚訝。
時任行政院長游錫堃視察和平醫院前進指揮所。翻攝行政院官網
封院後,我到B棟8樓照顧確診病人、疑似病例都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可是,所有人都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前2天新病人又一直被送進來,我找不到醫院高層,其他耳鼻喉科、消化等內科醫師推託說「這不是他們的專科」拒絕幫忙,連我們自己主任也躲起來!真的,當時我有一種深深被背叛、遺棄的感覺,看著自己只穿隔離衣戴N95,身旁只有另一名胸腔科醫師、護理師們相互支持,我不禁想,大家是否能活著走出去?是不是我真的要生個病,才能離開?
舉例來說,有個病人很不舒服,我很需要A棟一名醫師來幫忙,但怎麼叫也叫不來,我氣得要命,打電話過去罵了他一頓,才把他請過來。事情過後,或許是因為這份革命情感,我跟他變成朋友。
原本,主治醫師收新病人,會搭配住院醫師或助理,一起完成病人診斷、開藥、寫醫囑等等流程,可是封院後住院醫師躲了,我只能自己處理近20個病人,忙到只能吃已經冷掉結成球的傻瓜乾麵,半夜只能找一個沒有人的角落,裹睡袋趕緊補眠,手機放一旁隨時on call,最慘的是,我對B8環境不熟,有一度找不到廁所,想進值班室,卻發現門從內反鎖……
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瑣事,像是某天我已經沒有乾淨的衣服可以穿了,我向一個也在和平工作的同學求助,2人相約A、B兩棟的連結通道,他把衣服放著,我再去取;某個時刻我獨自經過B棟某一處走廊時,眼前空無一人,昏昏暗暗的,有一瞬間,我竟問自己「人都到哪兒去了呢?」隨後就被被巨大的孤寂感襲擊,一時不知道可以和誰互動,那種感覺很不好受。
和平醫院AB棟大樓連通道。陳品佑攝
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封院後期有位政府高官進駐和平,有次遇到他,我問他是否能給我們多點人力幫助,他卻冷冷回我:「那是恁兜的代誌!」轉頭就走了……理性上來說,我相信他還有許多事情必須做決策處理,但我真的很傷心。
病人失去生命,是不是我忽略了什麼?除了劉姓洗衣工,我依稀還記得幾個照顧過的病人,還有那一位上吊的病人。事情發生那一天,其實就是封院初期,護理師在病房找不到人,打開浴室的門後嚇壞了,後來等我趕過去時,他已經被總醫師從半空中解下來,躺在地上⋯我見過的死亡大多是peace的,從沒見過這樣走的。由於這是自殺案件,需要法醫和檢察官相驗才可以,我記得,那名法醫是一個女孩子,她的表情充滿不情願,我想,我能理解她在想什麼。
那名上吊的病人,他們家包括他共有6人染疫,其中3人死亡,而他的狀況相對輕微,沒有馬上惡化的跡象,也沒有生命危險,後來聽說,他覺得自己沒有救了才做這個決定。這件事發生後,我不只一次問自己,是不是我忽略了什麼?是不是我給他的時間太少,用較多時間照顧狀況較危急的病人,所以我才沒有發覺他有不好的念頭?這件事影響我很深,改變我對病人的看法。後來,蘇瑞珍醫師事後去探訪那一家,聽說家屬悲憤地罵和平醫院害他們家滅族⋯⋯這個指控很沉重,但死亡家屬已經夠難過了,我們多說一句只會像辯解,不如不要多說一句。
回想SARS封院當時,何松融對有些經歷仍歷歷在目。廖瑞祥攝
另外,整個封院過程中,我有一名病人咳到吐血,插管2天沒有救回來,她是一名看護工,當時因為加護病房沒有負壓隔離設備,考量還有其他病人的狀況下,我們只能讓她在普通病房,我不禁想,如果,假設,那時我們可以協助她轉院的話,她是不是有機會活下來?
後來因為她,我去太平間一趟,工作人員告訴我,因為封院的關係,遺體一開始都送不出去,導致冰櫃都塞滿了,原本一格一人,竟變成一格二人,這番場景,真的很難想像吧?
出院後決定離職 但這20年來我心裡還有許多未解的問題27日,政府專責病房成立了,確診的病人陸續轉院,醫護也陸陸續續撤離到外面隔離,這時我們終於可以不用24小時緊繃,可以12小時輪班了,壓力減輕一些,最後3天,我也終於有床可以睡,現在想來,幸好當時還算年輕,不然躺地板睡這麼久,很痛苦。
我是5月3日左右離開和平醫院的,直接被送到公訓中心隔離。那段時間現在想來恍如隔世,除了好好休息,也關心外面疫情進展怎樣、和平醫院的狀況好不好?2個染疫狀況很差的護理師轉院後如何了?有沒有比較好?我的病人都好嗎?
隔離期間發生一件讓我印象深刻的事,那時候,隔離雖然是一人一房,不過每到吃飯時間,我們都會各自錯開出房門,到大廳領便當。這沒有什麼,可是跟我同一段時期隔離的衛生局長官,不知道為什麼,堅決不和我們一樣吃大廳便當,要求專人送到他的房門口⋯⋯他是不是覺得我們身上有病毒呢?當時難免有種「他的命是命,別人的命不是命」的氣憤感,但這就是社會常態。
後來,隔離結束,我便自願到松德院區照顧SARS病人,再返回和平醫院上班,同年9月底,我辦理離職,到敏盛醫院工作到現在。從長庚到和平醫院,我領教公私立醫院的風氣、作業程序、反應速度有極大差距,我很喜歡且珍惜醫師這份工作,所以我真的得走。
何松融在《和平歸來》客串一名私立醫院院長。廖瑞祥攝
有一次,我和其他歷經封院的醫師聊天,提到如果當初有機會選擇要不要接受封院,我們真的會留下來嗎?我覺得,我還是會留下來盡醫師的責任,而且我臉皮薄,做不到躲起來,不過即便如此,誰能坦然接受被遺棄的感覺呢?前年(2021),《和平歸來》的劇組邀請我客串扮一所私立醫院院長,我必須說,有一幕在還原SARS初期,政府單位召集公私立醫院高層討論專責病房,大家彼此推託的樣子,某方面對我來說,有療癒當初受傷的心情,是呀,站在人性與營運角度來說,面對大難,誰能做到全然的捨己救人?
這20年來,我鮮少和別人說起這段經歷,連最親近的家人朋友都沒有,也沒有在媒體或其他公開平台上說,我不知道要說什麼,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盡可能不再回憶那段時間,我只想知道,封院前,醫院高層和政府官員們,那時對疫情的掌握程度到哪裡?他們到底知道什麼?不知道什麼?做了哪些事?對政府如實交代多少?我想,如果得到答案,或許,我會再好一些。
20年前,何松融剛從長庚轉到和平醫院工作1個月便遇到SARS疫情,談及封院那段日子的心力交瘁,他一度哽咽。廖瑞祥攝
何松融 小檔案
學歷:台北醫學大學醫學系
現職:敏盛綜合醫院胸腔內科主任
經歷:
台北市聯合醫院和平院區胸腔內科醫師
林口長庚醫院內科住院醫師總醫師
林口長庚醫院胸腔內科主治醫師
恩主公醫院胸腔內科主治醫師《太報》關心您,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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