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擠又危險的煤礦產業,曾經撐起台灣的能源供應。資料照,周朝南提供。
40年前,包含海山礦場的3次爆炸事件,為台灣煤礦業劃下句點,但故事還沒結束。40年後,在多個民間團體呼籲下,官方調查報告才終於公開,然而流離失所的礦工們,許多晚年飽受塵肺之苦、已經離開人世,相關人權、勞工團體呼籲政府,應該把握時間,照顧尚在人世的老礦工生計。從新北市土城的永寧路往南走,穿過集貨場、清潔隊基地後,是面積14公頃、用大片鐵皮圍起來的空地,此處是建設公司未來造鎮的預定地,然而造鎮計畫過去因為環評陷入爭議多年,雜草已經蔓生得高過鐵皮。
隨著時光荏苒,如今恐怕越來越少人知道鐵皮後方,媽祖山一路延伸到三峽、大溪之間的地層下800公尺處,40年前曾經是全台灣第二大煤礦,也就是海山煤礦,然而1984年,一年內連續發生3起重大礦災後,國民黨政府正式讓煤礦業走入歷史。
海山礦坑舊址如今已被圍起,成為建案預定地。吳尚軒攝。
但煤業的結束並不亮麗,許多的歷史就此塵封在黑暗中40年。今年(2024)6月,經濟部終於公開了當年礦災的調查報告,大力推動此事的輔仁大學社會系教授戴伯芬直言,這也是轉型正義的一環,轉型正義的範圍,還包含過去階級、經濟領域的弱勢者,「礦工的命也是命。」
戴伯芬跟海山礦坑有不小淵源。她的家族,長輩除了父親以外幾乎全都是礦工,奶奶也曾於海山礦坑任職、幫忙推台車。前幾年,她有感於自己與家族的關係疏遠,於是開始找奶奶採集口述歷史,過程裡慢慢發現,曾經撐起台灣能源的煤礦業背後,蘊藏了太多慘無人道的黑暗歷史,於是她進一步訪問倖存礦工、研究史料文獻,並集結成研究專書。
崩塌、氣爆礦災連環 台灣採煤史血淚班班煤礦曾經撐起了台灣發展建設所需的能源。1950年代國民政府一度遭遇水力發電不足,因此大力開採煤礦用於火力發電,來到1960年代時,台灣連續5年的產量超出500萬公噸,全盛時期全台共有400個礦場、超過8萬名工作人員;採煤礦在當時是政商高度結合的產業,其中位於海山與瑞芳的兩大煤礦都是由李家經營,經營瑞芳的李建興曾任台灣省政府顧問,其弟李建和則擔任過4屆議員。
然而這份深入地底的工作,不僅工作環境昏暗、衛生條件惡劣,更時常伴隨著礦坑崩塌、煤塵爆炸等意外,1950年到2000年之間死亡人數超過4000人,而其中最重要的事件,就是所謂三大礦災;1984年接連發生土城海山三通坑、瑞芳煤山、三峽海山一坑礦災,總共釀成超過270人死亡。
台灣煤礦發展與三大礦災重要事件
年過八旬的周朝南,現在是瑞芳猴硐礦工文史館館長,過去他是瑞三礦坑的礦工,1984年6月底,他來到爆炸10天後的海山煤礦,鼻子抹上綠油精,明星花露水潑滿全身,接著就進入坑道救援;他回憶,當時救災都是24小時輪班,且是「礦工救礦工」,爆炸後的坑道四處崩塌又黑暗,即使消防隊也難以在裡頭行動,只有礦工有辦法活動、找人,而在海山礦災之前,他已經參與過許多次救援。
當然,在缺乏食物、飲水甚至氧氣的環境,事發5天後就不會再有活口。周朝南也很清楚,他們的目標是把礦工弟兄的大體帶回地表、讓他們瞑目。而他回憶,爆炸後屍體甚至屍塊和土石混在一起,救援隊要用鼻子去嗅,聞屍臭來確定肉身位置,而之所以要用綠油精跟明星花露水,就是要用更嗆鼻的味道,來抵抗坑內的惡臭。
周朝南當年曾經前往海山參與救援行動。廖瑞祥攝。
重大傷亡引起社會輿論紛紛,加上彼時煤礦開採成本已經過高,遠遠不及進口,國民黨政府開始逐步關閉礦場,直到2000年,三峽的利豐煤礦、裕峰煤礦,新店的安順煤礦以及石碇的台誠煤礦關閉後,台灣煤業正式劃下句點。
在書寫、挖掘這段歷史的過程裡,戴伯芬漸漸發現,過去40年來,三大礦災的真相像是一片黑暗,這分為兩個層面,一者是官方的調查報告始終未有公開,第二是當時社會募集了5億元善款,這筆款項的使用至今仍不明朗。
調查報告40年後才解碼 戴伯芬嘆難釐清真相過去對於海山礦災的主因,多認定是台車間的插銷沒鎖好,造成台車滑落,又因為撞擊到電器開關產生火花,與空氣中的煤屑接觸後引發爆炸。今年6月,戴伯芬團隊與台灣人權促進會、台灣勞工陣線等多個民間團體舉辦記者會,呼籲公開真相,並在土城舉辦了首度追思晚會後,經濟部終於在6月26日公開報告、印證這項說法,當中並指出,非是插銷結構有問題,而是工人沒有確實鎖好,才導致台車滑落。
但戴伯芬對於報告內容感到懷疑。她表示,在田調訪問時,有礦工認為插銷的機關設計非常複雜,不太可能隨便放上去,銜接後也不可能隨意拔開,此外,海山礦災後,板橋地檢署(現新北地檢署)曾對礦場負責人、安全主管、坑內安全監督人員提起公訴,最後只有受僱的礦場主任黃兩義遭到判刑1年,但黃兩義曾說,當時官方找來的調查專家根本不敢入坑調查,調查的真實性也大受質疑。
輔大教授戴伯芬(右)近年投身研究礦工歷史。資料照,祖田里里長呂惠美提供。
戴伯芬指出,當時的情況非常混亂,戒嚴時期要調查有其困難,而從立法院公報紀錄可以看到,當時經濟部、內政部不斷互相推諉責任,但如今報告過了40年才公開,礦坑現場都已經被破壞,除非能找到其他倖存者重啟調查,不然也無法再讓真相大白。
另一個問題是,這40年間,有大量的善款不知去向。
當年三大礦災發生後,社會捐助了總共5億元的善款,這筆經費後來被委託給廣慈博愛基金會管理,後來又在1986年移交給台北縣政府社會局代管,用於照顧倖存礦工與家屬,然而新北市審計處2016年9月查核時發現,社會局當時接管約1億99萬元的剩餘資金,並未辦理公開徵信,社會局才因此公開2012年至2016年期間的支用明細。
經濟部地礦中心於今年6月公開海山礦災的調查報告。擷取自地礦中心網站。
而戴伯芬就此指出背後疑點重重,比如當時廣慈基金會才成立不到一個月,就能承接如此鉅額款項,而在最初決議將經費交給廣慈時,會議裡也沒有煤山煤礦的礦主及家屬參與,當時更沒有公開勸募的機制,因此這筆款項後來沒有公開徵信。
塵肺症折騰 礦工晚年連呼吸都會痛坑道封閉以後,昔日的礦工去了哪裡?戴伯芬說明,許多工人因此轉到製造業,或進工地當板模工,其中包含大量來自花東的原住民礦工,這些人當年北上後,本來都住在礦場的工寮,封礦後因此流離失所,加上90年代房地產起飛,他們的薪資無法追上房價,因此後來有些人開始在大漢溪河畔,偷偷用廢棄建材搭房子,後來又吸引其他都市原住民加入,而形成了三鶯部落。
居無定所外,這些礦工的晚年,仍要承受「會呼吸的痛」,也就是塵肺症。礦工在坑道內會大量吸入煤灰,煤灰沉積在肺部導致纖維化,讓他們承受著呼吸急促、胸痛、乾咳的痛苦,甚至因此死亡。
常年待在坑道裡工作,煤灰煤屑都對礦工的健康造成永久傷害。資料照,周朝南提供。
周朝南回憶,當時一個人每天要挖3000公斤的煤炭,常常要擠在寬只有40公分的岩縫裡挖掘,一天要在將近40度的坑裡待上7、8個小時,不停地挖,如今,像他自己不時都會咳血,「我肺裡的炭跟石頭永遠排不出來啦。」
1995年時,在天主教敬仁勞工中心協助下,礦工們得到了塵肺職災補償,但這只是一次性發放的金額,且不少人無法領到。
如今台灣的礦坑都已封起。圖為猴硐瑞三煤礦。廖瑞祥攝。
戴伯芬說明,第一個困難是礦工必須證明自己的病症,是因為在礦場工作才導致,另外礦工們大多教育程度不高,難以理解繁瑣的申請程序,也因此後來出現許多黃牛代辦,甚至開出拿到補償後,黃牛分得6成,礦工只能拿到4成的條件,等於再被扒一層皮,「我聽了覺得很離譜,是希望把礦工壓榨到什麼程度?」
連紀念碑也沒有 礦工籲:再不照顧就沒人了如今,經濟部總算公開調查報告,而監察委員賴鼎銘、葉大華也在6月宣布將啟動調查善款後續運用,礦工們的訴求得到了部分回應。然而周朝南批評,造橋蓋路如果有工人罹難,都會有慰靈碑,曾經撐起台灣經濟的礦工卻始終沒有官方的紀念,此外如農民有老農津貼,礦工晚年的生活卻沒有保障,呼籲政府要趁著老礦工還在人世,盡快發放相關補助,「否則5年、10年後就沒人了。」
周朝南呼籲,再不照顧,礦工很快就會凋零。圖為礦工文史館照片,礦災救援隊。廖瑞祥攝。
戴伯芬則說,礦工的照顧仍是最根本的人權議題,也是轉型正義的另一個面向,過去談轉型正義,大多是談政治受難者、知識份子,但其實台灣許多底層工人或原住民族,是無法在這個情況下發聲,無法用文字或言語訴說自己的處境,轉型正義不應該只包含知識菁英、政治菁英,也應該包含在經濟領域上的弱勢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