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基層學校隊伍裡,不少小選手在教練超時訓練,甚至體罰、霸凌情況下身心受創。廖瑞祥攝。
又是一屆奧運落幕,站上舞台的國手們背後除了多年的鍛鍊,還有結合科技的訓練當後盾,從基礎的營養調配,到動態分析與模擬,以及訓練後的按摩放鬆、心靈支持……運動科學如今漸漸落實在國家隊裡,然而在培育選手的基層學校裡,不知道還有多少隊伍只會狂拼猛操,甚至頻頻踩到體罰、霸凌紅線,也讓原來有大好前程的小小選手們,早早就因為身心受創而放棄。球賽結束已經是黃昏時分,隊員們上了車後,廂型車門刷地一聲關上、揚長而去,留下小豪(化名)一人獨自待在河堤球場。這樣被丟包已經不是第一次,原因是他得罪了教練,但他甚至還只是個13、14歲的國中生……
生在台北市,最初因為疾病想強身,小豪從小就接連接觸羽球、網球、游泳等運動,直到遇到了最愛的棒球,也希望能在紅土上全力發揮,支持追夢的父母,則讓他在國小畢業後,就讀了位於台北市的國中,加入該校擁有甲組棒球隊的體育班。
在對棒球的熱愛下,小豪國中就讀體育班。廖瑞祥攝。
沒想到惡夢從此開始。小豪父親告訴《太報》記者,進入球隊後,教練以收隊費的名義,向他們索取每月2000元的經費,宣稱會用於相關的比賽、訓練,起初乍聽之下很合理,沒想到不對勁的事情接二連三發生。
不繳錢就排擠學生 家長控孩子遭孤立還被丟包小豪的父母回顧,起初只是假日時去河堤看孩子練球,卻發現教練說這樣學生會有壓力、會怕,希望家長不要看,後來趁晚上訓練時偷看,才發現教練訓練時檳榔、香菸不離手就算了,甚至會在暗處辱罵、毆打學生。
同時他也發現,體育班裡不少學生是從宜蘭、花蓮、苗栗遷戶籍來台北就讀,大多是原住民學生;對於離鄉背井的學生,學校卻疏於管教,抽菸、偷東西是常有的事,宿舍衛生管理也不佳,還有學長霸凌學弟,半夜抓人出來「阿魯巴」的狀況。
滿懷期待加入球隊,迎接小豪的卻是被排擠、霸凌的夢魘。廖瑞祥攝。
回到錢的問題,小豪爸說,明明學校每年有90萬元經費供球隊使用,再加上家長繳的隊費,照理說都夠用,教練卻頻頻在Line群組裡,以更換休息室裝備、家具等名義要求家長捐錢,後來更發現,外地學生的家長來台北看比賽時,疑似要偷塞紅包給教練,而教練還自行建立後援會,負責管理收取的費用,更要家長會簽下切結書,不能干預運作。
在他們質疑收錢後,小豪開始遭到排擠。小豪爸回憶,到了後來不僅小豪常坐冷板凳、被教練跳過教學,就連其他學生想跟他講話,都會被教練處罰,甚至好幾次出去參賽時,明明是在交通不便的河堤,教練卻要求司機直接開走車,丟下他一人。
一天猛操7小時累壞人 選手路高中就中斷其實所謂的夜訓也是違規。2021年起,體育署便規定國中、國小體育班每天訓練不得超過3小時,但小豪回顧,在學校時每天上午6時20分到7時晨訓,接著上課、吃飯後,下午2時又一路練到6時,部分教練看中的學生,晚上7到9時還要再加練,等於一天至少要操上6、7個小時。
當然這些訓練都偏袒於某些學生。小豪爸指控,教練唯一關注的重點就是能否得獎,因為也會有獎金,「只要能贏,他就會盡量操、盡量使用孩子,所以很多學生都受傷,到高中就不能打」,而教練跟在地議員關係匪淺,也懷疑因此才能夠有恃無恐。
該校家長會長則告訴《太報》記者,大量外地學生,在未滿15歲時就離鄉背井來台北,除了有公平性問題,也考量到身心發展,這個年紀其實不適合長時間離開父母,沒有家庭教育的影響,他們在學校常常會有脫序行為,也容易衍生管理問題。
如今小豪已經黯然離開學校,像他這樣的學生還至少有5、6位,不少已經放棄了棒球。小豪爸說,現在他已經對負責調查霸凌、體罰的校事會議提出申請,正在調查程序中。
如今小豪已經在失望中離開學校。廖瑞祥攝。
同一時間,相距9800公里的巴黎奧運剛落幕,騁馳賽場的選手背後有著運動科學團隊、防護員、物理治療師,有人從生理、醫學角度安排訓練與休息方式,有人透過動態儀器追蹤選手運動軌跡、進行分析,為的就是避免身心靈受傷,然而來到基層隊伍裡,不知道還有多少小小運動員,在教練不合理的訓練要求下身心受創,因此早早放棄……
把體罰當訓練是常態 人本:違反兒童權利公約教練違法收錢、體罰、霸凌的案例放在台北市或許令人驚訝,但看在也承接小豪案件的人本教育基金會來說,或許不太意外。執行長馮喬蘭說,如今人本每年接到的投訴案件裡,來自體育領域的比例越來越增加。
人本處理的案件裡,近年來最駭人聽聞者,莫過於2021年時,台中市發生校外柔道教練摔死7歲學童,事後教練遭判9年有期徒刑;此外,2020年新北市國小游泳教練朝學生丟浮板,導致學生眼角膜刮傷,而除了直接的暴力以外,還有台北市國小桌球教練罰學生爬樓梯60趟,階梯數將當於爬完101大樓等。
人本教育基金會執行長馮喬蘭。資料照,廖瑞祥攝。
馮喬蘭指出,不管是體育班、校隊甚至課後社團,大眾普遍認同要用比較嚴格的方式對待選手,就算不體罰,也會認為肢體控制有其必要,「所以不能打就罰他爬樓梯、鴨子跳,還會說順便訓練體能」,但這些手段其實都違反了《教育基本法》跟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更未必有訓練效果,而很多人其實也是隨著新聞不斷揭露,才慢慢意識到自己或小孩遇到的訓練方式可能有問題。
教練聘任、管理單位複雜 馮喬蘭籲體育署:推動兒少教練證目前,學校裡的體育人員粗略有三種類型,一種是負責一般班級授課的體育教師,另一種則是社團指導教師,此兩者都由學校聘任,較無競賽成績壓力;而在運動教練方面,又分成體育教師兼任、專任運動教練,以及外聘教練三種類型。
學校運動專業人力類型與規定
此三種類型的聘任方式、職業保障全然不同。一般教師兼任者佔整體最多,高中以下學校總計有5495人,受《教師法》等法規管理;專任運動教練總共1462人,他們可能受聘於體育署、縣市政府或學校,有專屬的聘任法規約束;外聘教練共計2718人,可能是學校或家長會自費聘請,實務上,相關人員由不同單位、法規管理,往往也造成家長、學生即便想檢舉,也遇到單位互相推諉的狀況。
各級學校運動教練人數
但馮喬蘭則認為,不管是誰聘任、什麼法規,不能違反基本人權都是最根本的;她呼籲首先務必要先從法規面著手,在《國民體育法》裡明文禁止訓練中的暴力行為,此外也要針對體育訓練的特性,定義、討論到底哪些行為算是體罰、哪些是訓練。
另一種情況則是規避主管責任。馮喬蘭指出,台北市之前就發生足球教練體罰學生被檢舉、解聘後,改為在外經營課後俱樂部,並且跟學校承租場地,等於繞了一圈又回到原點。
對此,人本的另一個訴求,則是建立兒少教練認證。目前要擔任教練,多是參加單項協會舉辦的講習,拿到一定時數後便可獲得教練證,協會負責教練的管考,馮喬蘭表示,體育署應再建立兒少教練認證,教練若要教授未成年者,除了專項教練證以外,還需要擁有兒少教練身份,才能夠招收未成年學生。
3天講習就能領證 教練培訓方式有待重建在台北市擔任國中足球教練的余年華,曾任教師工會幹部,他分析,對於教練種種宛如「土皇帝」的行為,都要回到體育隊伍的特殊情境,一個運動項目在一個地區裡,可能只有一兩所學校有體育班或隊伍,而能打出好成績的更少,家長、學生沒有選擇下,也容易造成教練獨大。
因此他呼籲,教練的培訓方式要改革,教練大多是透過協會舉辦的研習,就可以取得教練證,沒有學過教育知能,期望協會負擔起責任,要強化增能跟法治教育,更應該以身作則,將教練罵髒話、情緒發言,甚至將對球員動手動腳等行為列入考評。
不少小小選手,在學生時代就身心俱疲而放棄運動。圖為示意圖。廖瑞祥攝。
台灣運動產業協會理事長徐正賢則分析,通常會出問題的,往往是專任運動教練,兼任或外聘教練都沒有成績壓力,但法規明訂,專任運動教練的年度考核有高達35-60%是競賽成績,「當戰績是壓力,他又沒有更好的方法訓練時,就只能用時間換。」
他也批評,台灣的教練培訓可說是沒有培訓,只要聽3天講習就能取得教練資格,因此教練實際上缺乏相關知能,「所以以前教練怎麼罵、怎麼打我,我現在就怎麼罵、怎麼打學生,除非他去過國外進修過。」
事實上,小豪還沒放棄棒球。發現學校無法提供所需後,小豪父母自費到外頭請教練,在尋覓教練的過程裡,小豪爸深有感觸,年輕一輩的教練不少都在進步,願意帶進新的、合宜的方式,這讓他更感嘆,應該要有完善的汰除機制,讓不適任的教練離開。
灰暗之餘其實仍有希望,各個角落仍有不少體育人努力改革,把海外汲取的經驗帶回來台灣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