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人物2-2】住幸福路不一定幸福 宋欣穎：生活是細微善惡組成的

2018年，初試啼聲推出第一部長篇動畫《幸福路上》獲得金馬獎最佳動畫長片、東京動畫獎奪得動畫長片評審團大獎，以及進入奧斯卡最佳動畫25部初選名單中是什麼奇妙感覺？台灣導演宋欣穎沒有肯定的答案，畢竟當時的她在國內受到質疑，人是焦慮的，況且一向秉持低調不出頭的個性，瞬間成眾人注目焦點，她有些無措。

時經5年，宋欣穎心態不一樣了，她自信地沒有延續勝利法則，今年（2023）10月底，推出第二部作品《惡女》，將國民媽媽林美秀打造成一名手握3條命案的妖豔蛇蠍女，與邵雨薇扮演的人生勝利組電視台主播相互較勁，處處挑戰觀眾認知，將善惡拍的模糊不清卻不虛假。她坦言，活了40多年，她沒有遇見大惡大善，但生活本身就是許多細微的善惡所鋪成，每個人都遇過，而且這些經驗傷疤不會過了就忘，就像她從小被要求表現好但不要張揚，讓她一直很擔憂別人的眼光，但經過一次次質疑試煉，她學會寬心做自己，不再受到社會與家庭刻板期待束縛。

襲承爸媽截然不同的血緣與個性　住幸福路不一定很幸福

找自己重不重要？49歲的宋欣穎幾乎用了大半輩子探詢這個問題。

她分享，大約3歲時，家裡搬到新莊的幸福路上，當時周遭仍是稻田與工廠，與現在地景完全不一樣。

宋爸爸是藍領工人，個性嚴謹愛看書，邏輯好，害羞少言，有些懦弱，因為長時間工作，父女互動並不多，但講起爸爸，宋欣穎坦言小時候的心情很複雜，有時候跟爸爸可以聊深度的話題，可是有時候又不解爸爸為什麼相對弱勢，還在外面欠債。

擁有原住民血統的宋媽媽12歲從花蓮北上打工，個性外向樂觀，愛唱歌，天馬行空，有時童心未泯，會抱著當褓姆時照顧的孩子一起跳舞玩耍，也會拉著全家到電影院、或在家用錄放影機一起看電影，電影看完就看電視、錄影帶，就連她念到大學還會一起看小丸子，被情節逗得很樂。



只是，宋媽媽也有自己的人生課題，從宋欣穎的角度來看，在家個性強勢，對外屈就配合，時常為自己身材樣貌、沒有念很多書感到自卑，也就因為如此，宋媽媽想在女兒身上「討回一口氣」，從她還小的時候就時常告誡「家裡很窮，沒有人是從商的料」，要求她一定要考上北一女、念醫科，彷彿全家翻轉階級的希望都在她身上。

另外，宋媽媽也告誡她說，做人不要強出頭，低調最好，不要像商人或律師抗爭，當醫生與老師最安全；或者女孩子不要去外面賴賴趖（台語到處亂走之意），小心被壞人強暴，下課就要立刻回家，不要去同學家玩，長大不要依靠男人，也不一定要結婚等等。

幸好，她小時候的煩惱並不多，以成績來說，她不用補習也能輕輕鬆鬆考滿分，她笑說：「我還記得我媽剛開始還鼓勵我說，一科考100分就給我10塊，二科100分20塊等等，結果那次我全部滿分，只有20塊的飛壘口香糖，感覺被媽媽騙了！」



宋欣穎說，受到媽媽影響，她看了好多電影，許不了的電影，陸一禪的《女王蜂》，日本的《哥吉拉》、美國的《異形》、《E.T.外星人》等等，百無禁忌，什麼都看，「當時電影沒有分級制度，我媽媽也沒有考慮小朋友適不適合，反正就看，我覺得這也影響我很多。」譬如，她腦袋中總有奇思異想、愛作夢，喜歡說故事，也喜歡編故事，老師稱讚她的故事很有畫面感，情節也很有意思，長大可以當作家，同時也推派她參加演講、作文比賽。



不過，說起以前的快樂，她也想起小時候的為難，雖然讀書考試容易，可是媽媽的期待仍像一道無形的枷鎖，她必須乖、必須聽話、必須用功念書，偶爾偷偷看漫畫、小說，電影和故事帶給她快樂與豐富的想像力，那些快樂僅能在某些時刻盡情釋放。

另外，她襲承爸媽的個性，對外像爸爸一樣內向喜歡獨處，內心像媽媽活潑有想像力，她可以自得其樂，但偶爾仍為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感到矛盾，而且，再加上媽媽對她的期待，以及見識社會不公平、漠視基層的事件，都讓她很在意別人對她的看法。

沒有達成媽媽的願望　她開始探索自我建構喜惡　

念書時期大抵順利的宋欣穎，考上北一女畢業後，沒有依照媽媽的期待念醫學系，而是進入台灣大學政治系讀書。不過，政治系課程有許多哲學思考訓練，她對這些抽象的事情一向沒輒，沒有興趣也無法喜歡，「我更喜歡很具體、具象化的事物，就像電影那樣，我也喜歡實際與人互動的過程。」因此，她大學雖然順利畢業，但成績不算頂好，甚至還有法律課被當的紀錄。

另外，宋欣穎不只沒有朝醫學系發展，在台大念書時「拿回人生掌控權」開始搞叛逆，譬如染大紅髮燙大捲，跑去打一排耳洞，參加社會運動、夜遊、爬牆進宿舍樣樣來，做了很多新鮮嘗試，所幸台大怪人實在太多了，她再怎麼出挑都不高調，讓她得以實現心裡小小反叛。

她笑說，「這算是對小時候的壓力反彈吧，原本以為回家會被媽媽痛罵，結果她竟稱讚說好酷，什麼時候要帶她去打，」至於抽菸喝酒，她也嘗試過了，「我試過覺得不舒服不喜歡，所以沒有繼續下去，我也不碰性跟毒品。」



有趣的是，宋欣穎一邊拓展人生體驗，另一方面仍維持低調，矛盾又不矛盾，「我有尷尬癌啦，什麼Party、聚會場合能躲就躲，參加活動也不會想發言、成注目焦點。」結果很成功。舉例來說，幾年前，她與先生黃丞儀在德國柏林巧遇前立委黃國昌，「我跟他算同時間在台大吧，他那時就是個風雲人物，我會在社團活動一些場合遇到他，但他對我毫無印象！」

喜歡影像的心不變　她遇到人生粉絲當後盾

大學畢業後，宋欣穎到媒體做影劇記者，擔任偶像劇《薔薇之戀》編劇，兜兜轉轉回到小時候最喜歡的說故事，她更堅定自己想要往電影圈發展，2004年決定赴日本京都大學念電影理論，用部落格「Alone in Kyoto」抒寫生活日常，結果意外獲得讀者關注，包括先生。

宋欣穎笑說，先生可說是她的小粉絲，她在日本念書時，他人在美國，兩人從網友開始聊到相愛交往，整整2年時間都是遠距離戀愛的狀態，「後來我從日本直接飛到美國，當年度我們就在美國登記結婚了，爸媽氣我莽撞，不懂電腦的媽媽竟為此學電腦，用Skype打給先生長談，嚇了他一跳，幸好，我媽媽被女婿收服了。」在在顯示宋媽媽對她的支持與疼愛，沒有被過往的框架所侷限。



受先生支持鼓勵，宋欣穎進入美國芝加哥哥倫比亞學院攻讀電影碩士，受到教授一句「好的故事不必杜撰」啟發，她開始回想自己是誰？從哪裡來？家庭生活？一路回顧，發現人生其實有許多渺小卻重要的事件，一一促成了如今的她，整個歷程無疑是痛苦的，但宋欣穎了解，無論是好是壞，全是她的人生一部份，於是後續催生了動畫《幸福路上》。

宋欣穎當初構想《幸福路上》，便是以自己的故事為原型，稍做改編，將台灣40多年來歷經政治戒嚴解嚴、社會事件、白色恐怖、填鴨式教育、原住民身分認同、民主選舉等等元素，順順地包裹進來塑成獨一無二的她，而她最終也藉著探索自我，帶著勇氣找到自己心之所向與幸福。

然而，《幸福路上》後製與上映時，宋欣穎收到許多建議批評，有人認為蔡依林不適合唱這部動畫主題曲，質疑為什麼找桂綸鎂為主角小琪配音，或者觀眾批評畫風不美、技術不到位等等，再加上票房叫好不叫座，讓她相當焦慮，多次懷疑自己。直到《幸福路上》陸續斬獲數座國際大獎，入圍奧斯卡25部名單好成績後，她不禁開始反思，為什麼大家都要喜歡我？

宋欣穎說，她在國際上獲得肯定，讓她開始有些勇氣，也讓她察覺到其實那些批評只是滄海一粟罷了，比起批評，喜歡她的人更多，所以，她不需要把專注力都放在那些批評上，「我到東京領動畫獎的時候，遇到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的師兄小田部羊一，他說自己特地到東京就是想親自告訴我，作品極美。」那一刻，她很開心。

5年來歷經喪母懷孕生子 堅持完成7個人生願望之一

歷經《幸福路上》的靈魂拷問，宋欣穎這5年來還陸續經歷媽媽過世的悲痛、開始修復與爸爸的關係、懷孕生子，還催生了人生第一部真人電影《惡女》，看似各方壓力爆棚，但她已經能迎刃有餘面對一切改變與未知，因此她更有信心推出《惡女》，用不同角度去闡述善與惡其實是可以並存的。

她曾在臉書上說，12年前曾買了一個小黑板，上面寫了7個人生願望，其中之一，便是拍一部真人電影，當初在構想《幸福路上》時就想拍成真人電影，到了《惡女》總算拍成，可以想像，這也是她不顧上部作品的勝利方程式，堅持拍風格迥然不同的《惡女》的原因吧。



另外，她在今年生日也許下願望說，期待透過《惡女》能為演員創造新風格，也期待票房表現亮眼，她不諱言，導演重創作，也得兼顧商業利益，不管是藝術評論或票房，都是與世界交流的方式，兩者之間並沒有隔閡，就和善與惡一樣，因此她很期待這次《惡女》票房能開出紅盤，和社會一起探討故事。

白天拍片晚上帶小孩 「找到生活平衡不難」

在宋欣穎身上，看不到職業婦女偶爾顯露的狼狽，她坦言，其實很多事情都是水到渠成剛剛好，「找到生活平衡不會很困難，老實講，我到這個年紀心智到了，也有先生全力支持，也有經濟基礎能請褓姆在我工作時照顧小孩，所以，我可以投入自己的工作，回家可以享受親子時光。」

她說，新冠疫情這3年，對許多人來說很辛苦，但對她來說是相對舒適沉靜的日子，因為她仍然是內向屬性，需要大量時間獨處，看書、看電影、上網查資料，還是很能自得其樂。照顧寶寶對她而言也不難，畢竟自己內心還是有孩子的成分，一直期待生很多小孩，「我的小孩是天使寶寶，出生後對我的聲音非常敏感，所以彼此有很特殊緊密的連結，我會一直和他聊天，他聽得懂我在說什麼，照顧他真的很幸福。」

「如果李安的後盾是媽媽與太太，那我有我先生」

而宋欣穎對先生也充滿感激，因為有他的支持與協助，她能放心去闖，「如果李安的後盾是媽媽與太太，那我有我先生，他是個很真誠的人，他能讓我放心依靠且不會感到愧疚，這真的很不容易，我當初直覺選他沒有錯！」

最後，回顧從小時的自我與外在的禁錮中走出來，宋欣穎下了一個註解，她說，現在很多事情已經不在追求人肯定與關注，「我只需要肯定我自己就好了。」而這一份悟來的禮物，她會謹記著，樂觀迎接未來每一份考驗。

宋欣穎 小檔案

年齡：49歲
學歷：台灣大學政治系畢、美國芝加哥哥倫比亞學院攻讀電影碩士
現職：電影導演、編劇
經歷：偶像劇《薔薇之戀》編劇
散文《京都寂寞》作者
動畫《幸福路上》導演
電影《惡女》編劇、導演

《幸福路上》得獎紀錄：2018東京動畫大賞拿下最佳動畫長片獎、2018德國斯圖加特動畫節最佳動畫長片、2018第20屆台北電影獎最佳動畫、觀眾票選獎、百萬首獎、20182018首爾國際動畫節最佳動畫長片首獎、2018第55屆金馬獎最佳動畫長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