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人物】家逢巨變又罹癌　銀牌運動員李文昭試圖與自己和解

從新竹火車站往新豐鄉海岸方向走，車程不超過30分鐘。不過，這麼短的距離，生活樣貌卻不太一樣，顯得相對樸實單純。而在曾經數度代表台灣摘下多項國際大賽奪牌的自由車運動員李文昭眼中，新豐乘載太多令他又愛又恨的記憶了，若沒有龐大的經濟壓力，不須牽掛大腸癌且重聽的爸爸、重度智能障礙的大弟以及腦癌化療後性情改變的小弟，他或許能更自由、更自信、更敢衝。

除家人之外，現年甫25歲的李文昭，去年（2022）獲得杭州亞運訓練資格後，竟檢查出罹患惡性骨肉瘤，歷經開刀、置入人工關節與鋼板、鋼釘、化療後，他人挺過來了，但自由車專業比賽這條路，在主治醫師宣告「很難回到以前的狀態」後形同結束。對於這個結果，他認為，既然痛苦無奈都無法改變事實，那麼也只能接受了，現在他積極地復健，將緊繃的右腿筋鬆開，期待能再回到自由車上，將今年錯失的亞運再拚回來，然後專心做學弟妹的教練，讓他們接棒上場。

小時自認渺小自卑　他仍努力擺脫自身枷鎖

聽李文昭分享家裡事，需要隨時把網打開接住他，才不至於讓他再次被過往的自卑痛苦擊垮，假若有人與他的遭遇相似，反應恐怕也是如此。

自李文昭有記憶以來，他便在新豐生活了，家裡有奶奶，爸媽，以及他們3兄弟，他與大弟僅差1歲，與小弟差7歲，1家6口就靠著爸爸在工地打零工生活，媽媽則因為糖尿病需休養，大弟則是受媽媽懷孕時病情影響成重度智能障礙患者。

李家爸媽對孩子雖持放養態度，唯一要求只要不要學壞就好，但原本是家裡經濟支柱的爸爸行為卻常常讓李文昭看不慣，譬如工作有一天沒一天，原因是看不慣同事就吵架、辭職不上班，然後態度理直氣壯，「我小時候就很不理解，為什麼學校老師教的都和爸爸不一樣？」但沒有人告訴他答案。

他分享，也因為家裡的狀況，雖然他在小學還無憂無慮，卻很明顯察覺家裡經濟條件與同學們不太一樣，「我很羨慕同學可以去遊樂園、外縣市玩，還可以出國，可是我的周末頂多去朋友家，爬樹看電視而已。」



李文昭也說，在這樣環境下長大沒有犯錯空間，在沒有人要求的狀況之下，他高標準要求自己不許犯錯，對學校和老師所言從不質疑，且說一不二，規矩原則踩得相當緊，期待自己的表現能獲得肯定。

只是，他不僅要求自己，也用同樣標準要求同學，若有人破壞規矩，他也不畏懼與人衝突，即使課桌椅被同學搬到教室外、排擠霸凌，他也不畏懼直接吵，直到國高中遇到班導和自由車教練方芬芳引導，他才漸漸開始和自己、他人進行和解。

李文昭說，從小學到現在，人際關係一直是他的課題，有血緣的家人、共患難的隊友，以及教練、學長姊、國手都是。有人對他好，他會質疑自己是否夠格？值得擁有好的事物嗎？這份人情該怎麼還？於是他不輕易接受別人對他的好，繼續提升自己，讓別人減少幫忙的機會。有人對他不友善，他會視情況反擊，或者概括全受。

他指出，2019那年，他和教練意見不合，與國訓中心的室友鬧得不愉快，再加上媽媽重病走了，讓他有一度覺得自己被全世界排擠。

他爬梳，媽媽過世前一年就發生低血糖昏倒，醫生說需要洗腎，可是有次爸爸認為延遲一點時間不會有大礙，導致媽媽的身體狀況無法挽回，陸續發生中風等狀況，42歲就離世了。

他回憶，當時自己正在國訓中心受訓，遠在高雄，媽媽出事時本來想幫她轉院，但沒法說服家人，這份挫折與沉重幾乎壓垮了他，因此有段時間他鮮少回家，同時錯失看媽媽最後一眼的機會，「我心裡罪惡感很重，當時很多人都不諒解我，說我無情，我心裡難過但已經無能為力改變。」

萬幸的是，失去媽媽和人際挫折並沒有讓他沉浸悲傷太久，隔年重返大學念書時，主動修復與他人的關係，嘗試把脆弱示人，不再把大家拒於門外了。

進入自由車領域初衷 竟是想要搭飛機

對於從小就開始扎實訓練的運動員來說，李文昭的起步算晚。他在小學6年級時進學校足球隊，畢業前得知新豐國中體育班會出國比賽，他心生嚮往就報名了，他笑說，「那時新豐國中來學校招學生，我很羨慕學長可以坐飛機去國外，所以選擇念體育班，絕對不是為了想成為職業運動員才念的。」

等到李文昭實際入學後，練自由車練得相當賣力，他說，不喜歡放棄，喜歡勝利的果實和拚搏的過程，像是在半天騎120公里起跳的公路訓練上找成就感。他也說，自己雖然天生心肺功能好，但不算是天賦型自由車手，因此他必須更努力才行。

回想初期的比賽，李文昭有許多回憶可說，譬如他拿到泰國比賽的訓練資格後，有次到山上訓練竟掉隊騎最後一名，被教練狠罵一頓，叫他乾脆退隊算了，讓他難過地邊騎邊哭。



還有國二有次到台中比賽，木質的室內場地是有一定傾斜角度的橢圓形，結果他在賽前熟悉場地時摔倒，大量木屑硬生生插進大腿，外人看都痛得不得了，但他忍住沒有哀嚎，教練趕緊捏著他的大腿肉，拿別針把木屑一根根挑起，然後送他上場比賽拿了第3名回來，「比賽當下我的大腿都腫起來了，後來去醫院去處理一根很粗卡很深的木屑，護士也沒辦法，幫我敷個東西才讓它浮起來。」直到現在，李文昭的大腿仍看得見當時留下的疤痕，讓人不禁佩服他的堅強與意志力。

接下來，李文昭在2016年瑞士世界青年自由車錦標賽的個人領先計分賽獲得銅牌，3公里個人追逐賽則是破台灣紀錄，同年在日本亞錦賽獲銀牌，而這兩項比賽成績分別打破台灣紀錄，「瑞士那一場對手都很強，我們沒有抱希望拿牌，想說去學習一下也很好，結果在3個項目中，第一天預賽被刷下來，第二天拿了第一名闖進決賽，我就突然好想拿牌喔！很拚很拚拿了銅牌，然後這也是台灣第一個世青奪牌。」

有趣的是，李文昭奪牌的時候台灣很多自由車選手看電視轉播都與有榮焉，但他心裡開心之餘，最大的感想竟是回國不會被罵了，而且可以到國賓飯店盡情吃buffet，令人不禁莞爾。

另外，李文昭2017年還在亞洲自由車場地錦標賽上，以4km個人追逐賽打破台灣紀錄，只是，賽場上有起有落，他在2018亞錦賽上沒有得獎，回國後清楚感受到獲獎與否的差別待遇，「那年回來在機場時，和拿牌的人相比我們沒得牌的選手就像路人甲一樣，後來慶功宴也不想去了。」



正衝國際賽事時 他發現一顆6到8公分惡性骨肉瘤

後來，新冠疫情爆發，全球運動賽事受影響，直到2年前才逐漸解禁，李文昭在短期內參加了全運賽、自由車協會舉辦的160公里公路賽，他察覺右大腿外側近膝蓋的地方出現水腫，連走路都會痛，猜想可能是因為訓練拉高的關係，難免有不適，因此請國訓中心的醫療團隊檢查，再到大醫院照MRI，發現大腿外側有一大片陰影，醫生推估幾個可能，不排除是積水，建議繼續觀察。

李文昭說，那時他已經痛到半夜會醒來，但為了拚杭州亞運的國手選拔，他強撐到選拔賽結束取得國手培訓資格，已經痛到無法言說，再次檢查時便看到右腳膝蓋處有一顆6到8公分的肉瘤，醫生建議切片化驗，並擔憂他的肉瘤恐讓他面臨骨折風險，「我查了很多資料，也有心理準備有機率是惡性腫瘤，結果確定後還是很難過，私底下哭了幾次，很不想接受這個現實。」

確定是骨癌後，醫生很擔心癌細胞轉移太快，迅速為他安排化療，前2次有國訓中心訓練師主動請假陪他，第3次他堅持獨自入院化療，「那5天24小時不間斷打藥，我真的是硬撐過去，但我不想因為這樣造成別人麻煩，也不想在不舒服的時候旁邊還有人，這讓我覺得很不自在。」後來因為太辛苦，商請學妹來陪伴照顧。



等到化療到一定成效後，李文昭正式動手術切除腫瘤，同時置換膝蓋的人工關節，釘鋼板和鐵釘，整個手術長達12小時，術後麻藥退了，那長達28公分的傷口痛得他只能靠嗎啡度過。而去年年底，他在復健告一段落後不慎細菌感染，連續多日發高燒，靠清創膝蓋傷口才壓下來，嚇得他有一陣子不敢再做復健，代價則是右腳的筋硬了，至今仍無法正常彎曲伸直，近日會接受開刀鬆筋。



值得一提的是，李文昭在高一時就很喜歡歌手鄧紫棋，因為鄧唱歌極有power，而且面對事業與感情低潮時也有一番見解，寬慰了他。他舉例，鄧的《讓世界暫停一分鐘》幾乎是唱出他想暫時從困頓逃離的心情，另外，鄧紫棋也曾公開分享「盲目的努力沒有意義」，點醒他不要不知目的地忙碌，因為這世界上努力的人很多，人們能做的只能努力做到最好，「我有種被理解的感覺，有人唱出我的心裡話。」



然而，命運之神並沒有因此放過李文昭，他說，去年檢查出骨癌時，二弟幾乎同時確診腦癌，歷經2次開腦手術以及化療後，治療暫時告一段落，可是因為腦部生病，原本乖巧的弟弟出現躁鬱、性格丕變的狀況，沒事的時候還好，發作的時候會鬧上警局，讓他相當頭痛，兄代父職地積極帶著弟弟看身心科，叮囑吃藥。

李文昭也說，當初兄弟倆一起生重病時，他有保險可支付治療費用，而弟弟每次住院都得3個月起跳，再加上看護費、營養等等費用，加總起來相當可觀，原本他想向醫院求助，結果自由車隊的學長姊和家長們很熱心，上網募款募到200多萬元，讓兄弟倆都非常感激，相當謹慎使用這筆錢，至今仍有130多萬元。



目前，李文昭和二弟的癌症治療已告一段落，一季追蹤一次即可，若穩定的話，回診頻率將愈來愈低。

他說，歷經這些讓他對生命很有感悟，以前糾結、在意的事情已經看淡許多，現在他只想好好復健，希望重拾自由車訓練，去彌補未能參加杭州亞運、全運會的遺憾，「我不敢說自己是否能拚到比賽，可是我想盡力爭取機會。」



另外，由於家裡原本就期待他早日工作分擔家計，因此李文昭沒有打算朝職業運動員方向發展，現在就在母校新豐國中協助方教練帶自由車隊的學弟妹，希望帶他們拚進國際賽事，二弟日前回學校繼續念書，日子總算回到軌道上，他終於可以稍稍喘口氣，活得像個25歲的年輕人了。



李文昭 小檔案
年齡：25歲
學歷：國立台灣體育運動大學
現職：新竹新豐國中自由車教練
經歷：2016瑞士世界青年自由車錦標賽銅牌，為台灣自由車第一人世青奪牌
2016日本亞錦賽銀牌，破台灣紀錄
2017亞洲自由車場地錦標賽銅牌，破全國紀錄
2019亞洲自由車場地錦標賽銅牌
2021年全國運動會銀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