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人物2-1】躲在鍵盤後評斷是真正的惡 《惡女》導演宋欣穎從善惡學習到的事

早從遠古時代，所謂真理懲罰、善惡之果就被創造出來了，明確且不容侵犯。只是，神創造教條，卻抵擋不住人們自我意識生成，催使人性迸發，將教條當鋪路之石，為人類進步奉獻。歷經數千年，若說唯一不變的是，人們忘記自己就是善惡的化身，仍以追求真理之名討伐罪惡，明明身處多元開放的環境，卻在刻板印象尋找安全感。

有趣的是，有些人天生就有能力從惡當中找到良善之處，譬如台灣懸疑驚悚電影《惡女》自編自導的宋欣穎，她經歷過小學老師輕蔑打壓的眼神，同事為競爭將她的手機號碼PO在一夜情網站等事件，而這些傷害，她在某些奇妙機緣當中，用自己的方法一一化解，放下受傷，也更寬容理解人性善惡是怎麼一回事。



構想多年的劇本　取材來自「日本平成毒婦」

宋欣穎有2部搬上大螢幕的作品，一部是橫掃多項國際大獎的長篇動畫《幸福路上》，她將自己的故事投注在一名主角身上，反映台灣近40年時代演變，另一部則是近日上映的真人電影《惡女》，講述2名出身雲泥之別的女性蛇蠍魔女何秀蘭（林美秀飾）與電視台主播黃立美（邵雨薇飾），先後受到社會、媒體與鄉民們刻板印象束縛迫害歷程，令人反思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善惡拿捏分寸在哪裡？

提到《惡女》，宋欣穎笑說，她構思這部電影好幾年了，原本片名是《我們與惡的距離》，結果慢了別人一步，便把片名改成《惡女》。



而創作靈感來源，她透過不同領域的人聊天，上網爬梳各式各樣的社會案件或故事，得知曾轟動日本社會的「平成毒婦」木嶋佳苗事件，開始研究這起案例。

木嶋佳苗是一名外型矮胖、相貌普通的女性，2009年被人揭發與多起男性死亡案件有關，經追查後檢警認定她以結婚為名義，吸引多名男性交往，並讓他們心甘情願掏出錢財給她，據日本媒體報導，木嶋所獲得的金額超過1億日圓以上，生活宛如上流社會般的奢華。不過，日本法庭一直沒有找到木嶋與死亡案件的直接證據，便以間接證據判她死刑，引起各界討論司法是否公平。



宋欣穎說，當初看到木嶋佳苗的案例，她心裡有許多想法和疑問，為何司法這樣判？木嶋在什麼生長環境長大的？究竟是怎麼辦到的？後來，她才知道像木嶋這樣仰賴男人的女性，其實就在社會各個角落，她的周遭也有這樣的女性，她們做事貼心且主動，不管對誰都能妥貼溫柔的照顧，且是心甘情願的，「連女生看了都會心動！」但礙於社會觀感與女性地位，當她們無法賺取足夠的金錢養活自己和孩子，為了生存便販賣溫柔委身於他人之下。



在構思《惡女》角色時，何秀蘭的背景是故事的起源，宋欣穎坦言，自己沒有深刻理解、田調她的背景，「脫離我的價值觀與生活圈，於是我創造黃立美這個角色，來凸顯社會對何秀蘭的蔑視，凸顯一般人、人上人究竟是否真有分別？」她也說：「我們這個年代很習慣用鍵盤定案，人們不知道事情全貌就斷然評判，我認為這是真正的惡，最可怕的惡。」

《惡女》司法情節吸睛 邀請多位法官、律師與學者共同檢視

另外，宋欣穎為讓劇情更飽滿，決定司法攻防拉進來，這部分除了依靠自己平常收集的資料，法學專業的先生也提供意見與人脈，協助她構建劇中的合理性。

譬如《惡女》劇中的判決書，便邀請最高法院法官錢建榮與律師妻子王怡今聯手，寫完後她再以白話調整一下，內容經得起推敲。只是，這份判決書完成不久後，王律師病逝離開了，宋欣穎感懷地說：「王律師當時是躺在病床上幫我看資料，完成判決書的。」



宋欣穎還說，劇中飾演法官、律師的臨時演員，其實都是真正的律師和法官，本色演出相當自然，因此，面對網路上有人討論判決不合理的部分，她有信心把握。

拍電影不難　在角色中置入各種不同的我

在作品裡融入個人意識，是創作者常見的手法，宋欣穎就說，她在《惡女》的每個關鍵角色上都放進自己的一部分，譬如何秀蘭的「活的坦蕩」、黃立美代表「以前追求人生成就的我」、李國倫（鳳小岳飾）的「犧牲自我求正義」、林大為（曾少宗飾）的「懶、躺著、打電動」等等，都是不同面向的她。



另外，當初電影在選角時，業界有人認為她將林美秀、邵雨薇，曾少宗、鳳小岳和李天柱放到同一部電影好像拍偶像劇，擔心她無法掌握這些演員，「但我順順拍完了，過程很順利，我覺得關鍵在於真誠吧，幸運被演員們信任。」

宋欣穎認為，其實導演工作對她來說並不難，只要準備地精確無誤，她大多都能按時程完成，包括與不同工作人員溝通也是，「在拍攝期間，我們白天拍，我晚上都能回家照顧小孩，有時候我看狀況可以了也不會拖，之前有工作人員還會問我這樣可以嗎？要不要多補給個鏡頭？竟有導演竟不OT（overtime逾時）！」

每個人都有理解之心　但珍貴到不肯分享，甚至忘了

不過，在分享《惡女》之前，宋欣穎從人生事件簿中翻出幾件與善惡有關的故事，「我小時候對黑白涇渭分明，誰對我好、誰對我壞，我都有自己的評斷，但長大後發現，同一件事情有太多面向了，很難再輕率判斷。」

在80、90升學主義至上的年代，她在學校成績表現優異，師長們讚譽有加，但因為她沒有報名其中一名老師的補習班，就被那名老師盯上了，對她態度不友善，眼神輕蔑，或者學校派她擔任司儀、參加比賽，這名老師便推學務主任的女兒與她競爭。

宋欣穎說，當時媽媽知道老師對她的態度很憂心，即便家裡沒有餘裕的錢也曾悄悄問她「要不要給老師送錢或者去剪布送旗幟」等等想討好老師，讓她記憶相當深刻，而她也實際地告訴媽媽，現在送錢也無法改變事態，還是打消念頭比較好。

直到後來，老師向宋欣穎說了真心話，「他告訴我，他只是一個師專畢業的學生，從鄉下來的，什麼背景資源都沒有，出生就比師範學生矮一節，所以他必須很努力表現，讓自己存活下去。」她說，聽老師這番告解，她並沒有生氣，也沒有因為受害者的身分感到加倍委屈，反而因為理解老師的處境，心裡釋然了。

宋欣穎也說，當時她覺得大人很奇妙，老師推捧學務主任的女兒、打壓她，可是她與學務主任女兒兩人關係卻沒有因為競爭彼此厭惡，反而有奇妙的平衡，「我們那時升旗典禮都是司儀，會躲在裡面看漫畫，各看各的，相安無事，反而是大人硬要把我們湊在一起競爭，真的很怪。」

她也從這事件當中，意識到社會歧視階級與學歷，對一個人影響的嚴重性。

隨年齡增長　惡意善意更千變萬化

出社會後，宋欣穎進媒體擔任影劇記者，見識不少娛樂圈潛規則，其中，在她身上發生一件充滿惡意的事。

她分享，以前記者聚餐，會打電話請唱片公司過來結帳，而唱片公司不僅來了，還送每個人現金，當大家都拿了，她不拿不合群，就成了被攻擊對象；還有因為同行競爭搶新聞、搶資源，同事會想盡辦法擋她發獨家等等。

某一天開始，她接到許多陌生男子打來約砲的電話，她很驚訝又很不堪其擾，才知道自己的手機號碼莫名被放到一夜情網站上。

後來，她向其中一人解釋這一切都是誤會，而對方也不覺得自己被耍，提議要幫她找到加害者是誰，循著發文IP才知道是同事的手筆，還協助將文章刪除，「你看有人對我充滿惡意，但也有人幫助我，這些都是很真實的善與惡。」

又或者不認識的同行到處講她的壞話、捏造事實，有次擔任影片評審，在討論會議中，一名前輩突然提了2名藝人的名字，說他們在交往，並用開玩笑的語氣要宋欣穎「求他」才要說更多內容。

「結果我回他不想知道，現場很尷尬，但我也沒有想做什麼補救解釋，後來業界開始傳我很難搞，會拖延付款，只有合作對象才知道我很尊重演員，付錢也很準時，但怎麼說呢？我真的不喜歡彎彎繞繞浪費時間，直接切重點溝通比較好。不過，我也知道自己無法阻擋別人的嘴」

針對自己，與歷經善惡的每個人，宋欣穎無法輕易以一個說法定論，因為她相信，每個人都有評斷標準，但是否能擅自決定是善是惡，都需要更多客觀理解，才能找到答案，「理解不同」就是了解人性的方法。「我透過故事、電影、自我，了解這件事的真諦。」



宋欣穎 小檔案

年齡：49歲
學歷：台灣大學政治系畢、美國芝加哥哥倫比亞學院攻讀電影碩士
現職：電影導演、編劇
經歷：偶像劇《薔薇之戀》編劇
散文《京都寂寞》作者
動畫《幸福路上》導演
電影《惡女》編劇、導演

《幸福路上》得獎紀錄：2018東京動畫大賞拿下最佳動畫長片獎、2018德國斯圖加特動畫節最佳動畫長片、2018第20屆台北電影獎最佳動畫、觀眾票選獎、百萬首獎、20182018首爾國際動畫節最佳動畫長片首獎、2018第55屆金馬獎最佳動畫長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