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人物】為世界「走兩步退一步」憂心失眠　傳奇戰地記者閭丘露薇寫書療癒浮世眾生

生活無處不是政治，是現代人共同體認。對政治情勢嚴峻的國家人民來說，更是憂慮窒息。不過，當百姓已經如此，長年在事件發生現場的專業記者體認又是如何？曾採訪伊拉克戰爭與南亞海嘯現場、隨行採訪中國前總理胡錦濤等大咖出訪的華人圈傳奇記者閭丘露薇，2015年，在事業最頂峰時從香港鳳凰衛視瀟灑退役，毫不戀棧，輾轉到大學教書過低調的生活。

而她能如此，並不是放下世事，她仍為香港處境憂心到失眠，去年（2022）底也曾飛到烏克蘭邊境照顧難民，她感嘆地說，這世界「走兩步，退一步」，現在正是痛苦的時候。閭丘露薇還說，她這一代的人，歷經中國改革開放、香港民運、疫情與戰爭，卻鮮少被記錄下來，所以她寫了小說《浮世薔薇》，療癒生於浮世的自己。

她是標準學霸　天生是個領導者

攤開閭丘露薇的學經歷，上海復旦大學哲學系、美國賓州大學大眾傳播博士，鳳凰衛視新聞總監、唯一一個進入巴格達的華人女記者等頭銜，各個閃閃發亮，可說是標準人生勝利組。套句香港文學圈作家、出版社二〇四六總編輯鄧小樺引用作家張潔萍的說法「每個記者都想當閭丘露薇」，可略述她在華人新聞圈的地位。

閭丘露薇的所有成就，並不是家庭背景過硬，而是自身摸索爭取來的。她今年54歲，回推出生那個年代，正是中國政治經濟起飛的時候，人人都想把握機會看能不能吃下一塊餅，她的父母也不例外，離婚後各自發展，便把她託給奶奶照顧，她笑說：「奶奶家不只有我，還有表哥、表姊、表弟妹，好多小朋友就像幼兒園一樣！」每天家裡熱熱鬧鬧的，不過也是因為孩子多，奶奶無法精細照顧，就用規矩教養他們，其中特別講究吃飯、言行表現，對女孩子更是嚴格，展現上海人精細生活的標準。



閭丘露薇家裡的表哥表姊大她10歲、7歲，從小就是她的典範，尤其表哥的成績可說是上海第一，她上學後不怎麼念書也能常常拿獎章，人也聽話獨立，奶奶對她很放心，上中學住宿也因此獲得更多自由空間，與一大票同學、學長姐們開詩社、演戲劇、跳跳Tango、當學生記者團團長，閒時拼命看課外讀物，搞懂哲學，生活過得十分活躍豐富，可說是呼應當時中國欣欣向榮氛圍。

長大後，閭丘露薇的生活在她在復旦大學生活依舊精采，大一時與失聯多年的母親重新聯繫上，平常除哲學系課業之外，她擔任學校音樂之夜節目主持人，在學長姐開設的「大家沙龍」咖啡館打工，還有各種網球、講座等活動。只是，順遂的人生在她畢業後突然變調，日子反而跌到谷底。

剛開始，她先到母親在深圳市的外貿公司上班，但因公司營運不佳，很快就倒閉了，「若說我人生最窘迫的時候應該是這時吧，有一天媽媽不見蹤影，我身上只剩2、3塊錢，所有員工都看著我等放飯，那時我能怎麼辦？只能煮麵條吃，幸好隔天媽媽就出現了。」

母親在結束公司後便前往海外，閭丘露薇便在香港與海南一帶討生活，她和朋友合租簡陋的農民房，上街兜售汽水、手錶、文化衫等等，賠賠賺賺，日子過得很不穩定，後來她自學會計師專業，憑著流利的英文到深圳大型會計事務所工作做行政，1年後通過考試成高級會計師，4年後結婚舉家搬到香港，開啟編譯與記者生涯。

骨子裡的記者魂 她親赴戰爭、天災現場

閭丘露薇說，其實她從小就愛寫作，受的教育是人生而平等，社會是公平正義，所以她心裡一直有個記者夢，只是她很清楚中國沒辦法做媒體，於是當移居香港後便想進媒體圈工作，她先後在傳訊電視中天頻道當英文編譯，因公司財務問題倒閉轉到TVBS當記者，1年後再跳槽剛開播的鳳凰衛視，成為電視台第一批記者，這段期間她還生了寶貝女兒Faith，日子處處是不同挑戰，但她甘之如飴。

她說，若一直待在會計事務所，到中年時可能已經是合夥人了，「留在事務所的朋友們經濟條件都很好，但我肯定不喜歡他們的生活，我不喜歡求人，不喜歡複雜且想專心做自己的事，而且我也沒辦法做重複例行性的工作，當記者能認識很多平常不會接觸的人、去很多地方，又能發揮社會影響力。」她笑說，「這些無形的價值應該可以填補經濟落差那一塊吧。」

閭丘露薇在鳳凰衛視近20年的時間，曾陸續參與「時事直通車」、「經貿周刊」、「總編輯時間」等節目，一路從記者爬到全球新聞總監和時事評論員的位置，採訪過多位中共高層如胡錦濤、王岐山、朱鎔基，也曾主動爭取2001年親赴阿富汗戰爭現場，成為第一位進入阿富汗華人女記者，2003年伊拉克戰爭時期深入巴格達，是現場唯一華人記者，2011年也曾赴利比亞採訪。



過去有人問閭丘露薇，戰場這麼危險，何必親自去？不擔心生命危險嗎？她想想，其實心裡沒有想這麼多，記者這份工作就得顧著閱聽眾的知情權，不管工作地點在哪裡，會遇到什麼人或危險，她都得想辦法完成，可以說是骨子裡就有新聞魂。

她舉例，出發到巴格達之前，國際媒體已紛紛撤退，她反而覺得要進去，但是該如何安全抵達、離開是難題，「我們在抵達前就有聽過記者在山路上被綁架、被殺，有很多安全問題需要事先設想，譬如我們身上帶有2、3萬美金，那租車司機的人品能信嗎？都是我們必須考量的事情。」



不過，比起戰爭，閭丘露薇覺得天災帶來的衝擊感更強。她說，雖然在戰爭現場，但記者們不會像士兵一樣衝鋒陷陣，飛彈也不會在頭頂上飛來飛去，不是人們想像中那般生死交關，「但天災不一樣，像南亞海嘯和汶川地震，屍體就堆在我眼前，到處都是恐懼悲傷的氣氛，即便想做好報導，也需要顧及家屬的感受，採訪難度其實很高。」

談及至此，閭丘露薇坦言，有好幾次做完大型報導總會生病發燒，那是放鬆下來的後果，畢竟在工作期間必須拿出抗壓性與體力撐住，為了讓自己不要陷入危險，還得冷靜判斷情勢，不要讓情緒影響工作。她客觀地說，記者都是外來者，做完訪談就不要去想、不要去看，要懂得放下，因為前方還有下一個任務在等著自己完成，不要讓自己停留在原地，「就像我從伊拉克回來，直接飛到北京開始做非典（SARS）報導一樣，沒有時間再去回想戰爭。」如果沒有重大任務，那麼她也會用美食和朋友讓自己轉移目標。

她觀察世界時局 了解公平正義的原貌

當記者這些年，閭丘露薇對世界、社會有很深的體認。她說，她從小受的教育是生而平等，無論職業、性別、階級等等，她曾深信這就是社會公平正義，但走出校園後卻發現，制度讓權力架構不平等其實就攤在眼前，「小時候看不到這麼多事，但長大後看懂了。」幸好，當初和她一樣相信公平正義的朋友，現在的批評聲量也大，大家都沒有改變初心，只是懂得用合適的方式表達。

她舉自己的例子說，外人看她的記者經歷豐富精采，可是她確實能感覺職場上的天花板，譬如電視台的新聞評論員都是資深男性「老亞男」同事，她早有資格當評論員，但考量觀眾和電視台內部不容易接受女性擔任這職位，所以她很晚才爬到這個位置，雖然說實話她並不喜歡評論員的身分，但制度就是不平等。

她提醒，記者要做到的是維護社會公平，而不是以正義之名打抱不平，正義會讓人走火入魔，忽略周遭發生的事實，「人很脆弱，個體被時代擠壓、身不由己，一個人幾乎不能改變整個體制，但在能力所及範圍，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不做，人生沒意義，而且要做就得趕快做，畢竟明天不可控。」



2015年，閭丘露薇離開待了近20年的鳳凰衛視，她在鳳凰衛視期間有1年赴美國哈佛大學進修、香港浸會大學取得碩士學位，離職後再赴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攻讀大眾傳播博士學位，2018年畢業後返回香港浸會大學教書，至今已邁入第6個年頭。

離開媒體近10年，閭丘露薇的報導和文章在網路上幾乎不見蹤影，與朋友經營的新聞網站「一五一十部落」在2014年被中國國家網際網路信息辦公室關閉，2018年11月在微博分享一張80年代北大民主沙龍照被官方禁言180天，自此之後她已鮮少在微博更新。問她會不會感到可惜，她灑脫地說不會，畢竟大部分的報導都是幫公司寫的，不見就不見，她笑說：「誰知道更好的會不會在後面呢？」

到烏克蘭當義工照顧難民 寫書記錄中世代的處境

生活在香港的閭丘露薇，也曾歷經「雨傘運動」、「反送中運動」，讓她沮喪失眠好長一段時間，後來受到香港青年們說「生於浮世，我們都有責任」打動，也想為這個世界盡一份心力，於是在2022年底飛抵烏克蘭與波蘭邊境的難民營當義工。她說，當時有旅行團推戰爭旅遊，但她實在無法輕鬆觀賞似的看別人的痛苦，「這是做記者的精神吧，很想去前線看看，但我沒辦法去，就去難民營1個月，照顧他們。」

今年（2023）7月，閭丘露薇將中國文革、六四天安門、改革開放、疫情封城、戰爭等歷史元素，結合自己的經歷觀察，寫成一部有濃厚自傳體小說《浮世薔薇》，講述一家三代趙小姐、吳若林及女兒曉瑜在變動時代中，如何在愛情與親情的衝擊下找到自由。閭丘露薇說，某方面來說她就像若林，透過寫書過程，她得以重新檢視自己與母親的關係，並嘗試用母親的角度理解她的處境，頗有療癒自己的效果。



閭丘露薇分享自己很喜歡《浮世薔薇》的結尾，書中的若林再度回到上海，在外灘上聽到海關鐘樓響起有中國第二國歌之稱的〈東方紅〉在稱頌毛澤東與共產黨，勾起她想起早在文革前，鐘聲是〈威斯敏斯特〉（英國西敏寺鐘聲），文革時改成〈東方紅〉，後來歷經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二世訪香港和香港回歸，這2首歌相互交替，勾動她想起香港目前境遇，好像上海與香港的未來息息相關，2個城市未來勢必朝著同樣方向走。

她無奈地說：「跟《太報》訪談前一個禮拜，我剛好人到上海，住的酒店就在外灘旁邊，看到碼頭旁邊的電子看板上寫著充滿社會主義的標語，一旁的朋友眼淚都快流下來了。」但無論心情如何，現在她在教書之餘好好陪伴女兒，閒時爬爬山，與朋友聚會聊天，卸下過去的光環，平靜低調地過生活，就夠了。


閭丘露薇 小檔案

生日：1969年9月19日 （54歲）
學歷：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大眾傳播學博士
現職：香港浸會大學大眾新聞系教授
經歷：中國深圳普華永道高級會計師
　　　TVBS記者
鳳凰電視採訪總監、評論員
2003年中國電視節目榜最佳電視記者
2006年度十大社會責任中國博客
《鳳凰衛視閭丘露薇採訪手記》作者
《我已出發》作者
《行走中的玫瑰》作者
《無「薇」不至》作者
《不分東西》作者
《利比亞戰地日記》作者
《我所理解的世界》作者
《浮世薔薇》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