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試圖理解不安定的靈魂　《尋找湯德章》導演黃銘正、連楨惠找到答案

命運是否真的存在？未可知，或許在生命終結後，歷史會有答案。曾是警察也是律師的湯德章在228事件中，因不服惡權死於國民政府大槍之下，而他的父親新居德藏是日本警察，殉職於1915年「噍吧哖抗日事件」，明明是不同時空背景，父子倆生命皆戛然止於40歲，雙雙成為兩次政權交替的犧牲者，在平行時空中以死交會。

時隔近80年，自由民主已刻進台灣人的基因血液中，228事件在新生代眼中已逐漸淡漠，不過，不管時代如何演進，每個人的起點仍是歷史堆疊的結果。《灣生回家》導演黃銘正自2019年起，與同為導演的妻子連楨惠一起拍攝新作紀錄片《尋找湯德章》，從台南市中心的湯德章紀念公園開始，從湯德章養子湯聰模提供的兩本相冊為起點，藉湯德章平凡又不凡的人生故事，片裡不打悲情牌，無慷慨激昂，有笑有淚，讓一名5歲小小觀眾也能專注看完1小時32分鐘，開始找尋228留至現在的痕跡。



尋找湯德章的起源　與每個人都有關

歷經中國、西方與日本統治，台灣究竟是什麼樣的國家？千禧年（2000年）那年，黃銘正探討台灣人追尋根源的短片《城市飛行》帶他走訪東京影展、加拿大溫哥華影展，那時他年輕正勝，卻早已開始關注相關議題，試圖了解那些不安定的靈魂從何而來。

今年53歲的黃銘正說，他小時候很不明白為什麼教科書上都是在講中國的歷史，而沒有台灣自己的故事，甚至近代史也相當少見，再加上枯燥無聊的背誦考試，抹殺他對歷史的興趣。



不過，由於家裡阿公阿媽歷經日據時期，平時可講中文，每到講悄悄話時就轉換日語頻道，讓他十分好奇這其中不同，進而蒐集觀察生活中有關身分認同、異鄉人處境的狀況。

連楨惠也說，阿公懂說日文嚮往日本，在她小時候曾說過要帶她去日本生活，雖然最終未能實現也影響她好多好多，譬如她學了日文，「結果阿公終其一生都沒有去過日本，我本來想帶著他一部分骨灰去，可是被家人拒絕了……」。



從他倆的例子來看，這些實際在生活發生過的事，瑣碎細小看似微不足道，可是只要往深裡去探正是歷經時代演變的證明，也是台灣許多人的相似經歷。

同樣曾任警察 湯德章與日籍父親生命皆止於40歲

從製作《灣生回家》開始，黃銘正開始對於台灣人歷史有興趣，後幾年有次接台南的拍攝案子，因緣際會看到民生路一段與中正路交會圓環的紀念銅像，靜靜立著既不是常見的蔣中正、孫文，也不是熟知的名人，好奇搜尋之下才知是228受難者湯德章，而圓環這塊公園則是「湯德章紀念公園」。

然而，台南為感念湯德章在228事件中保護民眾與眾多知識份子，陸續有了「湯德章紀念公園」、「湯德章大道」、「湯德章故居」，但更深入的研究卻沒有了。



他表示，網路上有關湯德章的資訊，其實相似度非常高，能參考的並不多，可是其中兩個亮點促使他想進一步瞭解這個人的故事，「其中之一是湯德章跟他爸爸新居德藏同樣都是40歲死於政權交替衝突事件，另一個是湯德章這輩子換過5次姓氏。」而第一次與最後一次都是隨母姓「湯」，可說是這輩子找尋自己身分上，他繞了一大圈回到原點，可他是否從中找到想要的答案？至今無人知曉。

為此，黃、連兩人決定爬梳更多湯德章的文獻，2019年開始拍攝紀錄片《尋找湯德章》。

連楨惠憶起當時找資料的時候，兩人常在台灣圖書館開館就報到，一頭栽進文獻裡，暢遊在歷史海洋中不可自拔，有時抬頭外面已天黑，雖然有可能花了一整天都沒找到湯德章3個字，不過看文獻腦袋中很自然浮現當時的場景畫面，讓兩人更理解當時人民的生活樣貌，對查證湯德章的資料也很有幫助。

假使找到湯德章的資料，她會激動地在心裡尖叫，「其實整個過程並不沉重，就像拿著鑰匙找線索，從一個點慢慢延伸出一整片，裡面很多細節都是我們未曾想過的，可以說很享受。」

湯德章生於1907年，父親新居德藏（原姓坂井，被收養改姓）是來自日本熊本的警察，派駐台南玉井，母親是台南南化人，因當時台日不能通婚，湯德章便隨母姓。

8歲那年，父親因噍吧哖抗日事件（又稱玉井事件、余清芳事件）殉職，家裡頓失一家之主和經濟主要來源，他的命運就此天翻地覆，從日本人變成台灣人，家裡窮困，且因身分遭受台南師範學校退學、考上警察有建功升職卻比同期日本人慢等等，後來因無法接受日本醫生鹿沼開車撞死台灣青年沒有受罰憤而離職，遠赴日本找尋生父家人，改姓坂井再到東京學法律，直到通過日本高等文官司法人員考試後，返台當辯護士（今稱律師），積極為台灣人伸張正義。



後續二戰結束，日本戰敗，國民政府接手台灣，而此時的湯德章在台南地區為民服務，漸漸有名望，1946年曾經參選省參議員選舉，隔年1947年爆發228事件，湯德章成為「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台南市分會」治安組長，並在台南市一群青年志士要求全面改革和市長民選要求之下，被列為市長候選人之一，被國民政府特務逮捕刑求，3月13日那天背插木牌壓制遊街，最後在湯德章紀念公園現址當眾槍決，結束短短40年一生。

血緣使湯德章反骨、身分使他厭惡不公不義

黃銘正與連楨惠說，除了網路上少許資料，湯德章的養子湯聰模也提供2本爸爸的相簿，除此之外，湯德章沒有留下其他文字資料，想認識他也不得其法，考量後代如今也已年老，兩人與團隊幾乎是以時間搶人，幸好結識關注湯德章的台南水果冰名店「莉莉水果店」老闆李文雄、記者楊淑芬，以及在湯聰模、其他沒有預期的長者口中，聽到很多不可思議的魔幻故事。



黃銘正先說，其實在閱讀大量台、日文獻時，看到湯德章的噍吧哖公學校六年級的老師林心曾說，湯德章為人勤勉誠實，做事有魄力、負責，有點不修邊幅，但有抑強扶弱之氣概，「湯德章的爸爸來自熊本，熊本以前舊稱肥後，有句話說『肥後反骨』，我們覺得湯德章抑強扶弱的氣魄可能源自於爸爸。」

另外，當湯德章小學畢業後考進台南師範學校，因台灣人身分遭遇歧視、不公平待遇，從當年學校留下來的資料找到湯德章曾說被南師退學不敢回家，與4個結拜兄弟在玉井街上浪流連。



黃銘正又說，湯德章在南師受挫那年是1921年，這年度台灣有很多事情發生，包括台灣文化協會成立，還有林獻堂、蔣渭水等人活動頻繁，推測當時台灣社會追尋人權自由、拒絕不公不義的風氣也吹進他的心裡。

而連楨惠則查證日本警察月刊，得知找到湯德章辦案的紀錄，像是抓到拿竹子偷香油錢的小偷，還有處理火災始末等，有了他認真辦案的想像。

此外，湯德章當警察的時候，曾隨一名姓北川的檢察官學過法律1年，對憲法、刑法、行政法等律法相當有概念，推測後來與他遠赴日本東京學法律有關，而根據日本政府官方資料，連楨惠確定湯德章是以成年身分通過日本高等文官司法人員考試，與部分文獻資料刊載「湯德章以未成年資格通過考試」不符，「其實透過這些查證，我們認識各個時期的湯德章，也還原了那年代的大環境，人們都遭遇了什麼。」

不過，並不是每次蒐集資料都順利，黃銘正說，有次為了找尋曾與湯德章實際接觸過的人，兩人曾興沖沖到玉井深山找一名90歲的老人，發現他對湯瞭若指掌，可是愈聽他分享愈覺得許多情節似曾相似，才知道這名老人曾看日本作家門田隆將的《湯德章：不該被遺忘的正義與勇氣》，不禁莞爾，宣告本次田調失敗。

恐懼父親的遭遇　湯聰模直到逝世前打開心房

講起《尋找湯德章》，不得不特別提到湯聰模。因幼時歷經湯德章短短13天被抓、受極刑處決、家人長期被警察監控的恐懼，為了保護自己與家人，他幾乎封存與父親有關的一切，直到近年後代才知道原來家裡有這號人物。

黃銘正說，2019接觸湯聰模的時候，他已經88歲，不過，他雖然願意受訪講父親的故事，可是每次面對和父親情感互動的問題時，他總是不正面回答，東南西北地繞，講一些跟問題無關的話，毫無進展，剛開始他們總懊惱，直到第4年，連楨惠突然想到可以用日文跟他對話，才意外打開他的心房。



對此，連楨惠也笑說，其實剛開始是自己先跟湯聰模接觸的，發現他的防禦機制很強，甚至問她是否跟連戰家族有關係，足以知道他背負沉重的回憶，所以後來兩位導演都不再直接問他敏感話題，耐心等待湯聰模開口那天，「很奇妙喔，後來我們都對他說『今天錄到這裡喔』他鬆懈下來會突然碰出幾句很重要的話，要不然就是在車上發呆很久說出來。」

感動的是，湯聰模自打開心房後，偶爾會轉變成主動角色，連楨惠回憶，湯聰模會打電話問她「最近怎麼都沒來？」、「下次是什麼時候？」，或者她獨自拜訪時，也問黃銘正人去哪了？十分可愛，「我們覺得他可能很寂寞，心裡有很多想說的話，想說給了解湯德章的人聽。」



然而，拍片第4年，湯聰模摔跤開刀，對於一名90多歲的老人來說復原很艱難，黃銘正就說，當時有跟湯聰模約好，等他好了就帶他一起回熊本看阿公的故鄉，「他很想去，很聽連楨惠的話認真復健，可惜最後還是去不了，他真的很沮喪難過。」

去年（2023）初，湯聰模逝世，未能等到《尋找湯德章》正式上映，僅看過初剪，對整個團隊來說是個遺憾。



連楨惠說，那時她與黃銘正特地南下上香，聽說老先生是安詳離開的，那天後來兩人回湯德章的母校查證資料，結果在門口聽到兩位老奶奶正在唱熊本民謠〈五木の子守唄〉，她突然感受一股神奇的連結，走過去問她們是否認識湯德章，沒想到奶奶真的認識，而且其中一人幼時甚至是湯德章的鄰居，爸爸是湯德章警察時期的下屬，媽媽和湯德章太太感情好，奶奶還熱情講湯德章年輕時戀愛故事，提供以前的合照，兩人不禁一致認為應冥冥之中注定好的緣分，「我覺得這80幾年的時光，或許她們都在等我們，等著說這些故事。」

超乎預期的回饋　兩人確認支持立場

《尋找湯德章》自3月中旬上映至今，估計1萬人觀眾看過。黃銘正與連楨惠收到許多出乎意料之外的回饋。

有媽媽觀眾帶著8歲及5歲的孩子一起看，兩個孩子專心看完全片；成功大學建築系學生說，先前一位日本名建築師告訴他「歷史創造、孵育人們」，他當時不解其意，現在透過湯德章的故事，終於找到長久缺失的那一塊，與這片土地找到連結。

黃銘正說，還有一名住在台南的中年人在映後會談上，說了一句「謝謝」便哭得不能自己，冷靜下來才說，他先前不認識湯德章，有一度很不理解為什麼民生綠園改名成湯德章紀念公園，後來問媽媽是否知道湯德章，獲得肯定的答案，他才驚訝原來很多事情都是被刻意被抹滅的，閉口不談變成一種保護色，「我覺得有理解才有認同，我們要一起找尋台灣共同價值，凝聚在一起。」



另有一名81歲清華大學老師說，邊看片邊哭，想到自己年輕到美國讀書，等了10年都拿不到台灣的身分證，有家歸不得的痛苦難以言喻。湯聰模的女兒湯雅清則回應，整部片都是明亮的感覺，沒有想像中悲情，她能感覺父親受苦的心靈已經沒有遺憾。

連楨惠補充說，台南大學附小（原南師）老師告訴她，學生看完紀錄片開始去查詢歷史資料，提了很多問題，有所反思，經過莉莉水果店看到李文雄開心得要命，她認為，能引起孩子們的關注度，進而有行動，其實也就足夠。

至於從製作《尋找湯德章》到現在，連楨惠有許多感慨與獲得。她直接舉一名高中生的例子，那學生表述自己只是一名很純粹的高中生，不懂「中國的台灣」與「台灣的台灣」之間有什麼差別？讓她不禁想到，2019年某天她正在研讀湯德章的資料，同時間正是香港反送中運動激烈的時刻，她看到黑衣人進香港大學對學生施暴，為何時隔70年，強權仍對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民下手？「我心裡衝擊很大！」高中生的問題在她心中也有了明確的答案，「歷史就在我們眼前重複了，湯聰模以前的恐懼，真的不會在發生嗎？」

「如果我們想找到自己的位置，需要知道這塊土地曾發生事」

黃銘正則言，當初拍這部片時就不想呈現肅殺、控訴和悲情，所以沒有邀請學者專家講歷史，而是從平凡人生活切入，觀眾們容易有共鳴，有哭有笑，從中找到呼應自己生命歷程的片段，進而了解歷史不只是過去也是將來。

他認為，228事件有兩塊鐵板，一塊是有人不想碰，認為過了就過了，另一塊是各自找真相，這兩個區塊支持者長久以來，凸顯社會沒有共識，而他拍這部片的初衷，原本只是想為湯德章留下紀錄，收到回饋後，或許這部片能讓兩塊鐵板有交集，「如果我們一直聽人說，而不是自己親自探尋，那我們就會偏向那個地方去了，如果我們想找到自己的位置，那我們需要知道這塊土地曾經發生的事。」


黃銘正　小檔案

出生：1970年（53歲）
學歷：國立台南藝術學院音像紀錄研究所碩士
現職：導演
作品：
《野麻雀》獲第34屆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第21屆金穗獎最佳劇情短片
《嘉義阿公》
《城市飛行》第24屆金穗獎優等短片、2000台北電影節獨立創作競賽首獎、加拿大溫哥華國際影展、東京國際影展亞洲電影獎入圍
《黑金段》
《藍色假期》
《紀錄者》
《第三個願望》
《灣生回家》
《傻瓜向錢衝》
《尋找湯德章》
《尋找湯德章：時代與他的七道難題》作者

連楨惠 小檔案

現職：導演、製片
作品：
《灣生回家》
《KULO》（導演）
《尋找湯德章》導演兼製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