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恐怖時期綠島新生訓導處長唐湯銘之女唐燕妮,分享父親在任時期如何看顧受難者和一般居民的生活。廖瑞祥攝
1947年台灣爆發228衝突事件,1949年國民政府遷台,頒布三大惡法《戡亂時期檢肅匪諜條例》、《懲治叛亂條例》、《台灣省戒嚴令》,台灣正式進入長達近40年的戒嚴時期。直到1987年蔣經國宣布解嚴、惡法陸續廢除,這期間,因政治事件而被判死刑的人數高達1萬3683人,被關押、監管、無故消失的人數更無法計數。
1950年代,比起台北看守所等處對受難者虐待不人道,國民黨政府的保安司令部於綠島成立新生訓導處,在人心惶惶的白色恐怖初期,某些受難者心裡還感受到些許人性。新生訓導處當時負責政府所認定的政治犯進行監管與思想改造。根據統計,當時因關押許多醫生、老師、藝術家等人,成為當時全台「智商最高」的地方,成立15年來,陸續關押約3000人。
新生們正在接受感訓教材及課程。國家人權博物館提供
而受難者們除了接受密集的「感化教育」之外,因專才不同被賦予不同任務,譬如攝影師陳孟和負責照相部,記錄處內活動與人物地景,留下許多珍貴照片,外交部總務司庶務科長張志良則因為懂英文,負責外賓來訪時翻譯,以及教授監獄裡的「英文高級班」,另有搭建百座克難房等艱苦工作。
後來新生訓導處裁撤後,1972年改為綠島監獄,築起的高牆隔絕海岸藍天,也就是白色恐怖受難者最聞之色變的痛苦時期,當時因侵犯人權實行嚴格身心監管虐待,造成許多受難者精神受創,有人出獄後避而不談,有些人則在多年後寫下傳記,像是幽幽吟唱一首哀傷悲痛的歌。
有別於以往受難者的故事,《太報》這次邀請曾擔任綠島新生訓練處處長的少將司令唐湯銘之女唐燕妮,一起回顧70年前的綠島紀聞,從一個小女孩的角度看她與白色恐怖受難者們難忘的互動回憶,以及爸爸當時如何在能力範圍內看顧受難者與綠島居民。唐燕妮回憶在綠島的時光。廖瑞祥攝
70年前的台灣正處什麼樣態呢?很多人會稱那段時間為「白色恐怖」,說綠島監獄是集中營,嚴重侵害人權,導致社會惶惶不安、鎮日受怕,不過,對於童年的唐燕妮,感受上卻很不同。
她分享,爸爸唐湯銘是名軍人,在她5歲那年,爸爸受任接管綠島新生訓導處,因此全家跟隨他遷到綠島任職。後來住在綠島那5年,她時常跟著爸爸進出軍營,親眼看見他如何與「政治犯」相處,「我記得那時給我的感受,就是受難者從不是政府塑造的罪大惡極之人。」
少將司令唐湯銘在白色恐怖時期擔任綠島新生訓導處的第二任、第四任處長,不怒自威的外表下,其實有著相當人性的一面。唐燕妮提供
唐燕妮坦言,她從不敢說受難者都喜歡她爸爸,畢竟這裡仍是禁錮人們身心的地方,讓許多人的家庭破碎,延續到二代、三代,這是不爭的事實,只是在當時的環境中,爸爸是代表國民黨政府的軍官,但他在自己所能範圍中提出一些相對人性、溫暖的方式,改善監獄和島上居民的生活。
也因為如此,後來多名受難者重獲自由後,仍與唐湯銘保持聯繫,書信往來、聚會,甚至參與彼此家中的婚喪喜慶,情誼如同摯友一般,而她也為此結識許多受難者、二代,只要從美國返台,都會彼此問候探訪。
國共戰爭拆散一家 隨父遷徙到綠島
唐燕妮說,爸爸唐湯銘是民國前1年出生的,老家在湖北鄉下,13歲入軍校,年輕時就為國民黨打仗受傷,與媽媽結婚後陸續生了幾個孩子,除卻中間幾個夭折,留下來的共有5個,大哥、二哥、四哥以及她和小弟,只有她一個女兒。
唐燕妮在中國出生,是家中唯一的女兒。唐燕妮提供
然而,唐燕妮3歲那年,國共情勢緊張,唐湯銘去前線打仗,媽媽在生完弟弟的第二天,不顧身體虛弱,一個人帶著她、二哥、小弟3個孩子一路逃到香港,最後和爸爸在台灣團聚。而身為長孫的大哥與四哥則由奶奶照顧,她說,這點成為爸媽心中的愧疚與傷,媽媽後來一度罹患憂鬱症,而爸爸雖然不曾說,可是她能感覺得到。
唐燕妮表示,他們剛到台灣時住在台北內湖,後來唐湯銘先調到台東,大約在她5歲時,又調到綠島新生訓導處,再過5年,她為了上國中才回本島生活。
而綠島新生訓導處自1951年開始,後期政治犯都移到台東泰源監獄,直到1972年改成綠島監獄。
「新生之家」為受難者報到時出入口,有象徵走進去後接受思想改造能如獲新生。其兩邊皆設有監視碉堡與傳令室,用以監控受難者。國家人權博物館提供
唐湯銘則是在綠島新生訓導處時期15年,陸續擔任新生總隊副總隊長、新生訓導處第二組組長、副處長及第二任與第四任處長。後來調回保安司令部任副參謀長,退休前則是在警備總部輔導室工作,協助剛出獄的受難者就業。
小島上無明顯分界 唐湯銘推照顧措施
從唐燕妮珍藏的照片中,看得出唐湯銘其實個子不高,大約165公分,不過看上去有軍人不怒自威的模樣。
唐燕妮說,爸爸不太愛說話,顧家,對小孩並不嚴厲,他唯一打過她的一次,是她調皮帶弟弟出去玩,沒有回家吃午餐,所以拿筷子輕輕打她的手一下便作罷。
至於唐湯銘在新生訓導處的工作細節,她了解不多,「不過他照顧一般民眾和受難者的方法跟態度,讓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譬如,綠島資源稀缺,伙食不好、經濟不佳,更遑論教育與文化享受,新生訓導處的處境更是艱難。
新生訓導處分成3大隊,圖為第三大隊之寢室。國家人權博物館提供
縱如他是軍官,薪水也不多,一家5口住在2房1廳的鐵皮屋,頂多比一般居民多了廚房,有水沒電,用的是味道很臭的電石燈,平常沒有肉,只吃地瓜、地瓜葉和魚。
為了改善島上的困境,唐湯銘在新生訓導處成立生產班,除卻思想教育時間之外,他讓受難者在山上種菜,養豬養雞,並不害怕他們逃跑,只讓指導員遠遠看著,晚上回去睡覺即可。而生產班的努力,一方面改善獄中的伙食,一方面也可以賣給當地人,讓大家生活有了一點許寬裕的空間。
改善糧食問題之外,唐湯銘也看到島上教育資源貧乏,小孩上學很辛苦,其中一所小學甚至把一年級到四年級併成一班,共用一位老師,學知識難免落後本島很多,於是他親自邀請當時的受難者成立助教班,給軍眷學童和居民小孩上課。
根據受難者胡子丹的回憶,助教班共有12名老師,分別教學生國文、數學、英文等科目,包括他自己,還有李建中、鍾平山、林宣生、張志良、周景玉等人。不過,召集這群老師過程並不容易,「初級英文」就找不到老師,胡子丹記得那時唐湯銘有點沮喪,因為他認為教育學生不可勉強,要老師心甘情願教才好,因此不願用政治權力強迫老師們。
在景美人權文化園區的人權紀念碑上,掛有數千名受難者名牌。周景玉在綠島服刑時曾是唐燕妮的助教班老師,教授國文。陳玠婷攝
而在唐燕妮的回憶裡,她曾受過周景玉、張志良的教導,其他老師也是各個都是不同領域的菁英,教小朋友國文、數學、英文綽綽有餘,「那時根本不知道老師們的背景,長大後知道後嚇一大跳,原來他們是那麼優秀的人啊!」
新生訓導處克難房遺址之一,此處是獄方人員開會之處,也提供受難者閱讀已查閱過內容的報章內容,另有其他克難房成醫療室。國家人權博物館提供
由音樂家、藝術家組成的戲劇班,平常會選電影播放,也會編劇公開演出,讓全島居民一起參與,唐燕妮對京劇、《浪淘沙》特別有印象,直說特別好看。其他還有康樂隊,會下鄉演出。
另外,由於綠島醫療資源少,唐湯銘考量營區有醫生,幾名受難者也是醫生,所以決定對外開放營區,讓居民可以透過另一條通道,到新生訓導處醫務所看病。
開放新生家屬探親,受難者可外宿而唐湯銘最讓受難者記憶深刻的是,他開放新生家屬來探親,事先安排家屬住在招待所,讓受難者可以和家屬外宿。
在唐燕妮的記憶中,受難者吳聲潤的太太劉敏曾到綠島探視先生,接受唐湯銘的安排,爾後劉敏因為感激,後來變成唐家的常客。
作家楊逵的兒子楊建曾在回憶錄寫道,曾到綠島探望楊逵數天,在島上都能陪在楊逵身旁,跟他去菜園工作、去海邊散步,享受難得的親子相處時光。
另一名受難者林元枝的兒子林森岷先前在《重生與愛》一書也說,他到綠島探視爸爸的時候,父子倆從碼頭開始到處走走看看,親眼看到爸爸跟綠島居民很熟,邊走邊逛竟把1、2小時的路程走成4到5小時,後來也去爬牛頭山、柚子湖,暢談工作與未來想法,而唐湯銘也和他碰面合照,「他是綠島新生公認的開明長官。」
協助出獄就業 與受難者互動如朋友後來,唐湯銘結束新生訓導處第四任處長任期,退休前到警備總部輔導剛出獄的受難者就業,當時規定受難者若出獄,必需要有家屬和工作老闆2人做擔保,但很多受難者都是孤身一人來台的外省人,於是唐湯銘會到處請託本省人幫忙作保,協助受難者出獄就業。
唐燕妮說,白色恐怖受難者中,盧兆麟、陳英泰、陳鵬雲、楊逵、吳聲潤等人刑滿出獄,與爸爸如同摯友一般,雖然大家分散住在不同處,但會用書信、電話問候彼此,有機會就聚餐吃飯,也會參與家族的婚喪喜慶。
唐湯銘參加受難者的兒女喜宴,擔任主婚人。唐燕妮提供
其中一次受難者聚餐經驗,讓她非常印象深刻,「爸爸老了,後來好幾年已無法說話,我帶他去參加受難者促進會的慶生餐會,見到很多老友,我也替他念了一篇文章,向受難者致意。」
然而,唐湯銘照顧政治犯的所作所為,並沒有獲得國民黨政府認同,根據楊逵孫女楊翠在《永不放棄》一書中,提到唐湯銘對政治犯抱持著同情,與國民黨主流意識不同,因此被高層認為有疑慮,後續被冷凍監管。
楊逵曾告訴她,唐湯銘70歲那年,他與十幾位受難者都想幫他慶祝大壽,沒想到到了宴席那天,餐館前有衛兵站哨,唐湯銘當時也被軟禁在家無法出席,只好取消宴席。
綠島5年感受不到恐懼恐怖 長大才了解為什麼
唐燕妮今年80歲了,回顧幼時在綠島那5年,日子都是無憂無慮的。後來在台灣本島長大結婚生子,40歲移民美國後常常回台探親,唐湯銘與妻子也會到美國探望兒孫,家庭關係相當緊密。
唐湯銘與太太兩人很疼愛兒女孫子,相聚時留影。唐燕妮提供
後來,唐湯銘因為年老,吃飯食物會掉進肺部,讓他氣切,從沒聽過他叫痛不舒服,心態很平和,好像沒有什麼不便,直到97歲那年逝世。
而唐燕妮因為想念綠島的生活,50歲那年,帶著二女兒一起回去,即便全島物換星移,她仍盡力找尋過往的回憶,「那一趟旅行我們去了很多地方,爸爸那時建的綠島公園已不復見,新生訓導處那一片改成綠島人權文化園區,流麻溝變成水庫,地景與小時候完全不同,不能說惆悵,而是見證時代變化,我的兒時天堂已成回憶。」
唐燕妮離開綠島40年後,帶著二女兒重返當時的新生訓導處(現為綠島人權文化園區)。唐燕妮提供
另外,唐燕妮去尋找以前的同學玩伴,沿途中遇到幾名舊人仍記得爸爸,同學也順利湊一桌吃飯,分享彼此近況,話說當年。
這段難得的相遇,都讓她重新回溯綠島那5年的時光,「我隨爸爸出入軍營監獄,在裡面我沒有體會到白色恐怖那種壓抑恐懼的氛圍,新生訓導處的受難者們與一般人之間沒有特別的分界,我更不覺得受難者是罪大惡極的人。」
她相信,小時候能活得平安快樂是爸媽頂著壓力痛苦、連同很多人一起努力的結果,是他們讓不幸的大時代還能保有一絲人性與溫暖,傳遞良善的互動,「而我想延續爸爸的精神,每次從美國回台灣,會盡可能撥空去探望還在世、與我父親有交情的受難者們,也會將爸爸留下來的資料,提供給有需要的團體、報導與活動使用。」
新生訓導處處長唐湯銘之女唐燕妮(左)與國家人權博物館館長洪世芳(右)合影。國家人權博物館提供
去年(2023)年底,唐燕妮將爸爸遺物中的一本相簿與受難者用檜木與石膏打造的盒子,一同捐贈給國家人權博物館,這是當時受難者在他第二任處長離任時送給他的禮物,裡面記錄很多新生訓導處的活動照片、軍營監獄的重要標的,還有他的離任文稿。
唐燕妮感慨地說:「我覺得這本相簿放到國家人權博物館,比留在我身邊更有價值,真心希望能夠藉此能讓社會更了解1950年代新生訓導處的真實生活。」
唐燕妮 小檔案
年齡:80歲
學經歷:世新廣播科畢業、媒體人唐湯銘 小檔案
出生、逝世:1910年至2007年
經歷:新生訓導處第二任處長(1954.11.16 - 1957.3.1)
「保安司令部」副參謀長
新生訓導處第四任處長(1959.11 - 1963.5)
警備總部「傅道石」(輔導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