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槍》的主角阮國非。九槍劇照
如果將國家體制譬喻成一棟龐大建築,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有人終其一生被拒於門外?甚至只能躲在建築陰影下見不得光?2017年8月,來自27歲越南籍非法移工阮國非,在手無寸鐵的狀況下遭22歲菜鳥警察陳崇文陸續開9槍,最後因失血過多而死,家人哭斷心腸。而阮國非究竟犯什麼錯被如此對待?做調查報導出生的台灣紀錄片導演蔡崇隆,帶著疑惑尋找答案,發現無論向何處走,終究回到僵化、過時、忽略使用者需求的體制前。
於是,蔡崇隆以紀錄片《九槍》將尋找答案的過程記錄下來,該片獲得2022年第59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他說,這份殊榮背後是移民與移工失去話語權得來的,實在無法引以為傲,決定放棄親自上台致詞曝光的機會。蔡崇隆說,他從小便知自己共感力強,因此拍片從不討論對錯,而是嘗試用不同切角拍,把不同角色、位置的人們記錄下來,好讓心內話有了訴說的出口。
阮國非的故事 不是單一事件
蔡崇隆說,《九槍》的越南移工阮國非是個才華洋溢的年輕人,他會吉他唱歌,運動能力也好,小學的時候就會和妹妹趁午休去賣冰淇淋,把賺來的錢貼補家用,心裡夢想要開車去旅遊。
在《九槍》裡,「阮國非」的靈魂回到越南老家,想望以前快樂念書的日子。九槍劇照
不過高中畢業那年,因沒有錢繼續升學,1家9口經濟壓力沉重,貼心的他提早踏入職場,只是越南整體環境差,勞動力過剩賺不了錢。聽聞台灣是個友善的國家,於是貸款10多萬台幣仲介費來台工作。
阮國非先在科技廠當廠工,護照證件扣留在雇主手上,只是勤懇工作薪水卻遠不如預期,每個月的薪水只能勉強養活自己,根本無法照顧家人,更遑論替家人脫離貧窮,他向雇主與仲介爭取反映無果,日子愈來愈難過,某天夜裡與同鄉一起逃跑,成為失聯移工。
有組織與業務能力的阮國非,帶著一群失聯移工組成團隊,在新竹一帶接工地案過活,一群人有穩定案源和收入,卻失了合法身分與自由,白天晚上都需全神戒備關注警察。
阮國非對家裡一向報喜不報憂,有時才會在臉書上訴訴苦,幾篇短短一字或一句話,就能叫人揪心,「苦」、「不知道該怎麼選擇」、「從現在開始,對我來說,星期天不存在了,星期天就和星期一沒兩樣,只要上班,不想休假」、「時鐘即將轉到寧靜的深夜兩點鐘,但你又怎麼知道,在那裏有一個人徹夜不眠」、「覺得想家」、「什麼跟什麼,才新年就什麼都黑,眼睛痛,手機壞掉,口袋裡沒半毛錢。今年大概會失敗吧」、「我在人行道上不斷徘徊,不知道今晚該往哪裡去?」、「如果有一天,我在人生的路上跌倒了,媽媽,請原諒我。」
阮國非的媽媽因兒子死亡癱倒在地,家人們難掩悲傷。九槍劇照
後來,阮國非因身心煎熬染了毒,狀況並不好。2017年8月某一天,在工寮旁的鳳山溪邊,他全身赤裸泡在溪水裡,精神看似恍惚,被警察陳崇文與民防用辣椒水與警棍伺候,他打傷民防鼻樑,試圖往警車邊上跑時被陳崇文前後共開了9槍,最終因流血過多而死亡。
當時台灣人關注這起案件的人並不多,社會輿論大多認為,阮國非不過就是移工,他吸毒又是非法身分,因此「死掉也沒有關係」,引起蔡崇隆的好奇,為什麼一個手無寸鐵的移工,會被警察開9槍?為此,蔡崇隆開始了解事件始末,赴越南採訪阮國非的爸媽和家人,也採訪了阮國非的辯護律師邱顯智、為基層員警發聲的王惀宇,再加上陳崇文密錄器影像,看到他從生到死的歷程,整理剪輯成紀錄片《九槍》。
《九槍》團隊曾到阮國非的越南老家採訪,圖為其家人在墳前祭拜。九槍劇照
值得一提的是,《九槍》的片尾曲〈為了妳〉歌詞取自阮國非的臉書,主唱卻是一個沒有受過音樂訓練的新二代賴學靜。蔡崇隆說,賴學靜的爸爸是台商,他在越南長大後到嘉義工廠工作,是個個性簡單、喜歡唱歌的男同志,「他本來不知道阮國非的故事,後來跟他講了,再加上音樂夥伴協助就去錄音了,他的朋友都是移工,可能也是有某種共感吧。」在錄音室用悠悠哀傷的歌聲,為已逝的阮國非唱出心聲。蔡崇隆還說,賴學靜現在正是阮國非當時的年紀,這樣的巧合與共感,確實讓人為之鼻酸。
「失了人性與人格」並不是一個人的錯 這是一齣社會集體式悲劇
看過《九槍》的民眾,有人覺得槍聲像打在心上,也有人想像如果自己是警察,會作何反應?蔡崇隆說,他懂警察與民眾對這個「不明身分、精神恍惚、赤裸」的成年男子的恐懼,但他不認為,民眾對中槍的阮國非嗆聲「再囂張嘛」,第一台救護車先送流鼻血的民防而不是中槍的阮國非,還任憑他在泥地上痛得打滾,還有一名警察多次踩他的肩膀和小腿,這些種種反應,都不是身而為人應有的行為。
蔡崇隆說,人們總是期待弱勢「是完美的」,如此一來「施予幫助」才有價值,「阮國非不是完美的主角,他吸毒又拒捕,在人們眼中並非是值得被理解的對象,但我覺得不管他善不善良,他都罪不及死!」因為人們不可能理解一個人的全貌,更何況他是在手無寸鐵的狀況下被開9槍的。
紀錄片導演蔡崇隆,除《九槍》拍攝非法移工之外,有多部作品關懷社會底層弱勢。蔡崇隆提供
他認為,只要是從人性的角度看「非我族類」,很容易有漠視、歧視、排外,因為陌生而恐懼,「別人多數,我少數」會怕是正常的,「我多數,別人少數」,那可能會衍生出「不把人當人看」的情形。
他舉例,《九槍》日前有場放映會結束後,一名服務台灣高風險家庭的社工舉手分享,服務個案當中有個小孩,曾說當媽媽在吸毒的時候,有個住附近的叔叔會陪他去玩、聊天,也會帶他回工寮一起吃飯,跟其他做工的叔叔關心他,可是後來叔叔不知道什麼原因過世了,原來,這位叔叔就是阮國非。在社工的心中,阮國非是個善良的越南人。
「一個人其實有好多面向,不該輕易對人下判斷,如果沒有社工分享,我也不知道阮國非這段故事,而阮國非明明在台灣遭受不平待遇,但他仍願意照顧台灣的弱勢孩子,讓我感到非常抱歉與難過。」蔡崇隆說。
怎麼與移工互動相處?蔡崇隆有解答
蔡崇隆認為,台灣人和移工最合適以「雇主」與「員工」方式相處,不須濫用「同情弱勢」的心情看移工,只要雇主提供合法、合理的工作條件就好,「我覺得同桌吃飯並不是平等,把移工當家人也大可不必,雇主怎麼沒想說員工的飲食習慣不一樣?或許吃飯時間他也想和自己的家人朋友聯絡一下呢?」他說,假使家人與仇人在光譜兩端,移工與雇主們的關係在中間值會是最好。
有趣的是,有不少人問蔡崇隆,拍這部片的目的究竟想改變什麼?是不是在譴責陳崇文?他對此感到很無奈,他說,其實把問題拉長遠看,他並沒有想要譴責任何人,也不論誰對誰錯,因為阮國非與陳崇文的悲劇,換作是其他人仍很有可能會發生,這是社會上每個人該去審視自己與制度的時候,像是有沒有可能修法,讓移工轉移雇主有更多彈性空間?有沒有可能讓警察接受更平等扎實的訓練?
《九槍》團隊期待能夠藉紀錄片跟大眾對話,蔡崇隆也樂於和不同背景的觀眾們交流想法。取自九槍臉書
《九槍》於去年獲得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項,對蔡崇隆來說是意外之事,畢竟移工議題牽扯廣泛,在龐大的利益面前難免得罪許多人,因此他心裡是有感謝的,感謝評審們頂著巨大壓力,讓《九槍》被更多人看見。
如今,《九槍》計畫在全台校園、社團播映,蔡崇隆很期待藉此片與學生對話,告訴他們台灣與移工之間的隔閡仍很大,或許了解過後能漸漸改寫悲劇,而他目前也正在籌畫下一部紀錄片,他說,這真是一份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又賺不了大錢,但他每次想到幾個非政府組織(NGO)工作者們用了數十年堅持一件事,即便環境與制度改變緩慢,他就能從中獲得繼續堅持下去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