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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點人物】出生即被宣判活不過3歲 「斑點星球人」陳偉霖的奇特等死學

    2023-06-24 06:50 / 作者 陳玠婷
    來自香港的陳偉霖,雖然出生就在等待死亡到來,但他沒有頹廢喪志,以求不遺憾為目標盡情體驗生活,分享獨特的生死學。陳玠婷攝
    不同人有不同命,但或許有人天生註定不凡,他的存在就是為了打破社會框架限制。來自香港的「台灣女婿」陳偉霖,就是這樣的存生。

    陳偉霖40年前出生時,全身布滿大大小小的「黑色素瘤」,醫生當場宣判他將因罕見皮膚癌活不過3歲。幸好,世界之所以能豐富多彩,都是仰賴所有不確定性,陳偉霖如今已不惑之年,雖每時每刻都得忍受皮膚底下如針扎的痛苦,他仍活得恣意瀟灑,想喝酒時就盡情暢飲,頂著一顆西瓜皮髮型將「偉霖式生死學」傳遞出去,緩解癌友、憂鬱症患者的痛苦。他說,遺書早已準備好、葬禮都舉辦過了、葬儀社冰櫃都躺過了,現在還怕什麼?

    一出生就被訂死期 他承襲爸媽豁達等死41年

    在陳偉霖身上,有種從未見過的氣質,既入世又出世,一切都重要卻也不值得一提。他因身體長期不適,雖痛到極致卻也有力氣精神在外走跳,問他平常若沒有安排工作,都會做些什麼?他笑回「躺著發呆啊」,與一般癌友沮喪痛苦的樣子截然不同。

    他在2021年2月來台灣定居,跟隨老婆而來。在此之前,他在香港出生,14歲得知自己身上的黑色斑點其實是皮膚癌,爾後歷經2次生死交關,老天爺都沒有帶走他。

    陳偉霖分享,他來自一個經濟條件相對窘困的家庭,是爸媽第一個孩子,沒想到他一出生就和死亡這麼近,現在光是想像爸媽當時抱著他跑遍香港各大醫院的煎熬,都讓他很不捨,然而,因為病情不樂觀,可行的治療方式對一個小小孩來說太辛苦,於是陳偉霖的爸媽決定採取不積極、不放棄的方式照顧他,不要求他的課業或者品格,只要求他「每天不准不開心」,唯一的家訓只有希望他能負起自己行為責任即可,「譬如說,如果我喜歡喝可樂,一天喝2公升都沒關係,只要我能承受代價是糖尿病啦。」

    至於什麼是「不積極且不放棄治療」?舉例來說,陳偉霖身上超過5成皮膚面積都是大大小小的黑色素瘤,甚至有片從後背覆蓋到肚臍與大腿,散熱不易又脆弱怕癢,平常氣溫25度對一般人是舒適,對他來說已有可能會中暑,所以酷酷少言的爸爸花一個月的薪水裝冷氣開18度讓他吹,或者花了幾個月薪水買了靈骨塔,好讓他一旦過世後能有個家。

    2018年,陳偉霖創辦的「死嘢」辦了一場名為《驚青死》的演唱會,有400多人參加為一名癌症病友募3萬8千元港幣左為醫療費用。翻攝自死嘢 SAY YEAH臉書


    被歧視霸凌成生活日常 「打回去只因不讓他們因打人而開心」

    陳偉霖說,因爸媽的保護,他在14歲前從不知道身上的斑點就是「黑色素瘤」,更沒想過是皮膚癌,因此他曾幻想過自己來自斑點星球,如此一來才能解釋與別人不同之處,像是通勤時間搭捷運,十之八九沒有人會坐他身邊、計程車司機直接拒載,或者被同學、陌生人笑說是瘋狗、斑點狗等等歧視霸凌的行為,「這些歧視霸凌早就是我的生活一部分,即便做好心理準備還是難免會受傷。」幸好,他對這些遭遇並不是照單全收,有時他自衛反擊,好讓加害者不敢再惹他。

    陳偉霖也老實說,別人以為的霸凌,他不見得有同樣想法,有時候他甚至覺得這是一種溝通機會,「小學時候被打,那我會打回去,因為他們不可能永遠霸凌我,他們是因為沒有自信才霸凌別人,而我打回去只是因為不要讓他們因為打人而開心,之後再遇到,我還是可以向他們打招呼點頭。」

    14歲起「以積極態度等死,好讓未來死而無憾」

    而14歲那年,陳偉霖因肚子旁有顆腫瘤到醫院就診,偷翻病例才知道自己是個皮膚癌患者,他說,他沒有嚇得人生天崩地裂,只是終於明白從小等死的真正原因,後來他與父母開誠布公地談,重塑自己的人生方向,從「I do what I like」,轉變成「I like what I do」,以積極態度等死,好讓未來死而無憾,不枉父母對他的用心。

    不過,他說身上的黑色素瘤並非全都是惡性的,若要分辨清楚,那得全部割下來化驗才知道。醫生告訴他們,這些過程他必須承受3級燒傷般的痛苦,不僅需要長期住院,還有可能因為細菌感染而死。

    另外,若是他選擇換膚,未來10多年寶貴時光都得貢獻給醫院,而且即便換膚,醫生也無法保證他能完全康復,身上也會留下手術瘡疤,歧視並不會為此消失。

    所以,陳偉霖與家人一致決定先解決肚子上的腫瘤(後來化驗確認是良性),不做其它的積極治療,「我爸媽就說,他們寧願我的生命短一點,把人生過爽,開心等死,也不願浪費我的童年,讓我的心理因為治療痛苦而受創傷。」

    轉變生命態度 從恣意妄為到辦自己的葬禮

    自決定積極等死後,陳偉霖陸續度過幾個階段,當學生時考試以零分為目標,從學校畢業後做過貨車司機,與朋友一起辦雜誌等等,需要錢時他便工作,有了錢再辭職,前後約有10年過著恣意妄為、瘋狂的生活。

    他說,24歲某天開始持續性吐血,一個月後他在家廁所「噴射式」吐了一大灘血後,確診肺結核,同時醫生發現他的背部皮膚癌細胞就快侵蝕到骨頭,因擴散速度極快,若不趕緊處理就會變成骨癌,外科醫生很坦白告訴他,因為影響的面積就像一顆木瓜一樣大,光靠切除可能無法切的乾淨,況且他的身上很難找到能夠移植的皮膚,再加上肺結核及腫瘤手術後的風險,綜合最壞的打算,他與家人就必須做好心理準備。

    幸好,手術後他仍活了下來,只是,他心裡相當複雜,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活著,還得忍受傷口火燒般的痛。

    爾後5年時間,他一直在「I like what I do」以及「做個不完美的爛人應該更符合經濟效益」的想法中徘徊猶疑,直到29歲那年,他受日本導演北野武啟發,決心為自己寫遺書、辦葬禮,好好為自己人生負責到最後一刻,與珍惜的人好好道別,與有仇恨的人們冰釋前嫌,希望不要抱著遺憾離世。

    他笑說,他躺在棺材裡讀遺言、生前短片回顧、向親友們道別,其他流程除了火化之外,他都經歷過了,像是躺在殯儀館冰櫃裡,裡面的溫度再也不會讓他中暑,經過這一切,他能夠死得無牽掛且「囂張」。

    葬禮後爆紅一波 他開始分享奇特生死學

    只是人生有趣的地方在於,陳偉霖辦完葬禮後受到媒體關注,還爆紅一波,他不僅「沒有如願死成」,反而陸續辦了搖滾抗癌音樂會、死亡走秀等活動,甚至用音樂會盈餘幫助2名癌友圓夢。他分享,其中一位是農夫退休的老伯伯,這輩子從未好好看過維多利亞港,陳偉霖便租用直升機帶伯伯圓夢,機師也感動地想捐出當天薪水,讓伯伯心領好意,回顧好久好久。

    後來幾年,陳偉霖成立非政府組織「死嘢」(Say Yeah)、出書《我的遺書》將自己的生死觀念傳遞出去,平均每年有3百多場演講、舉辦生死實驗工作坊。他發現,一些癌末病人、憂鬱症患者、想自殺的人開始主動找他尋求幫助,而他透過聆聽與陪伴,竟能舒緩人們的疑惑與痛苦,讓他意識到避談死亡帶來的傷害,於是他開始進入校園、社區談生死,而他提供的體驗也非常特別,譬如對於理科男學生,他便請老師在實驗室用化學原料調出「屍臭味」,帶他們從科學領域分析死亡。

    2020年底,陳偉霖辦了一場死亡展覽《寢 REQUIESCAT》,因那年香港人歷經反送中,許多人一起面對另類的死亡文化。翻攝自死嘢 SAY YEAH臉書


    其中,他邀請原本忌諱棺材的老人進校園分享生命故事,後來竟與學生發展成相互關懷的爺孫關係,也有學生悄悄告訴他,很害怕長期臥病在床的媽媽離開,他當時安撫學生說,媽媽一定也不想離開,但她應該會期待自己成為孩子往前走的動力,而不是拖後腿的人,既然人的生命有限,珍惜眼前的相處機會,找到表達自己情緒與愛意的方法,比恐懼擔憂更有建設性。

    另一所學校則是因為有學生意圖自殺,校園瀰漫許多不安的情緒,對此,陳偉霖乾脆邀想自殺的學生討論自殺動機及安排身後事,以釐清他們是否只是想解決人生痛苦部分,而不是生命。另外,他也動手做了幾百個黑色垃圾袋與瓦楞紙做的簡易棺材,當有學生把自殺當玩笑般嘲笑他人時,就會被工作人員請進棺材躺躺,在密閉黑暗空間中感受未知與死亡,不再妄言妄語。學校老師事後對陳偉霖反饋說,雖然學生們沒有百分之百翻轉想法,但明顯感覺學生對彼此多了一份尊重,不會輕易說死或出現霸凌狀況。

    陳偉霖說,他不輕易說「同理心」,因為每個人的生命經驗都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人能完全理解另一人的情緒感受。他認為,尊重他人不同是非常重要的關鍵,在別人提出需求之前,他從不隨便「給予幫助」,「我不覺得自己偉大,只覺得如果有人覺得我有用,那就拿去用吧,畢竟有沒有改變需要拉長遠來看,我認為我只是一個認真交流的過客而已。」

    後來,香港因中國在2020年通過《國安法》爆發反送中運動,許多年輕人為爭取民主走上街頭,不管是否被打得頭破血流或被警方拘留,當時有一批港人移民出走,那時陳偉霖每天都收到陌生人寄來的遺書,他對此也感到痛苦。

    2021年2月,他抱著無法再回去香港的想法,隨著老婆腳步到台灣定居展開多元生活,「我來台灣那一天,是我爸爸看檢查報告是否是血癌那天,他告訴我,不要為了他留下來,一定要搭上飛機去台灣完成自己的使命,所以我就來了。」

    陳偉霖正喝著當天第二杯啤酒,隨興輕鬆的樣子一點都不像刻板印象中的癌症病人。陳玠婷攝


    雖然台灣地獄般的交通與夏天動不動飆破35度高溫,對陳偉霖來說很不友善,不過台灣對他來說有特殊意義。首先,高雄是已逝爸爸(肺癌與移轉性腦癌)心心念念想移居的地方,而他在移居台灣前也曾來此與其他斑點星球人聚會,且醫療資源相當豐富,再加上台灣人「說道別都要10分鐘以上」的熱情,都讓他覺得新鮮且溫暖,「我來台灣後明顯變得很多話!連寫社群貼文都變得落落長了……真的很有趣。」

    而他來台這2年,一方面陪伴在台港青,一方面成立非營利組織「台灣例牌協會」辦了幾場藝術展覽,接演講、工作坊工作、視訊送走癌逝的爸爸、完成第二本書《十年後我還在寫遺書》,閒時就「無所事事」躺整天休息,好緩解每天因為身體疼痛所帶來的疲憊。

    他說,皮膚底下無時無刻都有如針扎的痛,不僅影響他開飲料罐、騎車走路等日常生活,每天晚上總睡不過3小時,常常痛醒,不過即便如此,現階段他決定不吃藥、化療或手術,定期追蹤病況即可,他灑脫地說:「我會手術,但不急!」

    現在,他已40歲,距離生前喪禮已經過10年,這些年來他的經歷超乎原本預期,問他對生死的看法是否有改變,現在婚後夫妻兩會不會彼此牽掛,他說,他仍然保持沒有遺憾的狀態,老婆與他對生死都有共識,希望他能好好活在當下,鼓勵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給他最大的尊重、自由與陪伴,「譬如我在寫第二本書的時候到旗津long stay 2個月,她非常支持我!」因此,他有信心,未來2人能夠一起用平常心迎接死亡。

    陳偉霖 小檔案

    年齡:40歲
    現職:台灣例牌協會主理人
    經歷:《我的遺書》、《十年後我還在寫遺書》作者
    香港非政府組織「死嘢」創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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