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大學中文系博士羅漪文近日出版《我當司法通譯的日子》,將自身移民經歷轉化成幫助移工的語言。由於司法通譯的工作性質特殊,為了人身安全無法完全露面。陳玠婷攝
長到一定年紀,才理解所謂「活得有底氣」竟是一件需要用盡全身力氣的事,對台灣的失聯移工來說,更是一個求之不得的夢,而且逃離痛苦成本愈大,在法律前愈是矮小。而現職在大學裡兼課的羅漪文,13歲跟隨父母自越南移民來台,曾歷經越戰後的經濟崩盤、父親被抓進勞改營9年、親戚偷渡成黑戶口,她熟知弱勢群體的語言,近幾年她有另個身分叫做司法通譯,為語言不通的越南移工能在法官面前有自訴的機會,並把這些故事集結成《我當司法通譯的日子》一書。
她出生在顛沛流離時代 家族歷經越戰、紅色高棉
初見羅漪文,是個面上淡然,少言又自帶距離感的人,幸好聊幾句便能察覺她有對外界好奇熱情的一面,最重要的是,她敏銳通透且心底寬和,說話時眼角也有笑意,確實有司法通譯內斂特質。
羅漪文是1978年出生越南西貢(現為胡志明市)的華僑,她出生前2年,越南才結束長達19年的越戰,當時政府實行共產制度,將百姓個人土地財產收歸國有,通貨膨脹一度飆升700%以上,再加上施政粗暴,人們行事所言都得謹慎,導致社會氣氛很緊張。
她說:「西貢原本發展得比台北還要好,可是共產制度開始後大家突然變得很窮,我們家族很多人不惜用黃金買船位,偷渡到馬來西亞、泰國、香港,再輾轉到美國、法國或澳洲,有些人成功了,有些人沒有……」而舅舅一家也為了柬埔寨的紅色高棉逃到越南,因時局太亂,遲遲無法領到身分證變黑戶,整個家族的人生可說是顛沛流離。
據統計,前後約有上百萬名越南人逃難式離開國家,也有不少軍公教人員、知識份子被送進勞改營,以鞏固政府威權。
柬埔寨紅色高棉的倖存者,指著在事件中無辜受難離世的人們。截自柬埔寨文史中心
直到現在,羅漪文的家族仍世界四散各地,有些人過得不錯,可是心裡仍有逃難創傷,也因為如此,即便現在世界已開放,但大家聯繫見面屈指可數,這輩子恐怕難再團圓。
然而,羅漪文家留在西貢,自她有記憶以來,由母親和外婆給人縫補衣服、做雜務、賣茶葉……等等,辛辛苦苦扶養她長大,而原本不該缺席的爸爸,則有不得已的苦衷離開家整整9年,「我爸爸是記者,被政府認定是知識份子,抓進勞改營關了9年。我記得那地方很荒涼,路很顛簸,開放省親的時候我只去過一次,其他都是媽媽和外婆去的。」
羅漪文回憶越南與台灣的生活,有許多酸甜苦辣,但她說自己一直都很幸運,被許多人保護照顧長大。陳玠婷攝
羅漪文回憶,雖然家境並不寬裕,可是因為媽媽和外婆從沒短過她的物資與教育,為她阻擋世外紛爭,將她保護得很好,所以那時她不懂為什麼路上的小乞丐會搶她吃不完的食物,還有鄰居明明才8、9歲,為什麼需要揹著弟弟煮飯?為什麼教科書總是破破舊舊的,還在用1975年以前的資料?幸好羅爸爸在她上小學後被放出來,一家團圓。
直到1986年,政府實行改革開放,同意台商進駐,鼓勵私人企業等等措施,那時有台商帶了一些台灣出版書籍過來,她才有機會看金庸和瓊瑤,她笑說,這是她學中文的秘訣。
13歲那年舉家移民來台 努力突破社交障礙不過,政府開放沒有讓羅爸爸看到希望,在羅漪文13歲那年,舉家移民搬到台北。初來乍到很恐慌、很封閉,多次搬家,後來在文山區落地生根。媽媽經營一間東南亞雜貨店服務移工和新住民,一家人長期下來練就好眼力,看顧客一眼就能判斷眼前究竟是外籍看護?新住民?還是逃跑移工,生活多了一點樂趣。
台灣的外籍移工人口高達75萬人,各自在不同領域替補台灣不足人力。廖瑞祥攝
而她念書一路順暢,從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班畢業,在她回憶中,13歲到台灣念書後,適應不難,第一次段考17名,第二次就考了第2名,讓老師和班上的人刮目相看,對這個來自異鄉的她如同一張保護網,「我看過其他比較弱勢、背景不太一樣的學生被霸凌欺負,但我很幸運,一直遇到很好的老師,他們很照顧我的生活和學習方面,而同學雖然對我不熱絡,可是也不會欺負我。」
不過,她也說,自己不擅長人際互動,不知道別人在想什麼,「我說話比較直接,怎麼說呢,就像白目一樣!」她舉例,大學同宿舍的朋友在畢業好多年後才告訴她,以前每當她走過宿舍房間的時候,大家都會緊張、很安靜,因為她看起來很不食人間煙火,冷冷的,實在不知道要跟她聊什麼,她笑說,「但我為了跟她們聊天看了好多時尚雜誌耶,怎麼化妝、穿搭,做了很多功課,」甚至想去便利超商打工,報名世界展望會的志工,非常努力突破社交障礙。
而關於人際關係的困擾,直到她因緣際會參與桃園電影節紀錄片製作,以及在《四方報》接案做人物、藝文與白色恐怖的訪談,她才慢慢了解他人的想法看法,心境變得更開闊,所以很多以前未能讀懂的事,她漸漸懂了,對後來成為一名司法通譯有很大的幫助。
因緣際會考了司法通譯 她在司法機關發揮語言的能量
羅漪文自獲得中文系博士,除了留校教《紅樓夢》、現代中文基礎寫作、故事改編等課程,也陸陸續續參與不同類型的計畫,2015年她想拍紀錄片,了解越南移工在台灣的困境,為了做田調,她透過一群越南姊妹認識台灣司法通譯協會創辦人陳允萍,她笑說:「協會在台中,我每個禮拜都搭高鐵下去,一邊做田調,一邊跟著她們上通譯課程,結果不知不覺考到一張司法通譯證照。」回台北開始接移民署、警察局、法院等機關的刑案案子。
根據勞動部公布最新統計,截至112年(2023)11月為止,全台共有8萬6248名失聯移工,其中,越南人數有5萬4688人,占比高達63%,這還不包括新住民、新二代等等族群所需,因此,懂越南語的司法通譯愈顯稀缺重要。
台灣移工聯盟於2023年底,為了解決黑心仲介延伸的困擾,舉行「政府承擔、仲介滾蛋」移工遊行。資料照,廖瑞祥攝
羅漪文說,司法通譯的字字句句都可能影響移工的權益,既不能偏袒,也不能超譯,因此要怎麼說話傳達變成最重要的功課,即便再難,她也願意伸出雙手幫忙,就如同幫助過去的自己、家人與越南人。
司法通譯工作時間並不一定,有時白天,有時候通宵熬夜,聽很多非法入境、非法打工、逾期居留等真實故事,像去年在台灣很熱的電影《富都青年》,雖然場景設定在馬來西亞,但開頭的偷渡移工們在廢墟裡跑給警察追那一幕,常常在台灣發生,也確實有移工急得跳樓喪命,看得她不禁直說:「拍得好真實!」
一名逃逸移工在躲避警方追捕時,不慎從高架鐵軌掉落,當場被自強號撞死。圖取自記者爆料網
只是現實中的台灣警察,並不希望移工們賭命逃跑,曾請羅漪文轉告移工們要珍惜生命,「警察說,失聯移工大多都是隱姓埋名找工作,摔下來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只能靠指紋與臉部辨識系統,可是有時候連臉和指紋都沒有了……」
在台移工眾多 她看到意想不到的面貌
然而,移工在台灣的低劣處境時有所聞,羅漪文聽到很多失聯移工的經歷與在社會普遍流傳的說法不同。譬如說,以前時常聽到移工遇到不好的雇主,工時長、薪水低,工作內容違反合約等等,忍受不了就逃跑,可是當通譯之後,她聽見許多移工會稱讚台灣人很友善,老闆不會欠薪、耍賴,也會替老闆說話,關鍵時更守口如瓶,就是不想連累老闆被政府罰錢。這些種種在她看來,這是移工們的辛酸也是道義。
在《我當司法通譯的日子》一書中,羅漪文曾為一名年輕的失聯移工翻譯,這名男子來台進工廠工作,當時合約載明每個月將加班90小時,事實上卻沒有,沒有加班之外還扣除許多費用,每個月薪水僅有1萬2千元,比基本工資還要少一半以上,根本無法照顧越南家人。
於是他逃跑到處打粗工,薪水大約可有2萬8千元左右,後來遇到願意善待他的豆漿店老闆,顧大夜班薪水有4萬,包吃包住,不料被人檢舉,必須遣送回越南。令人驚訝的是,同時間、同間店的另一名失聯移工這時透露,他認為是自己之前打工的早餐店老闆去檢舉的,為了替現在的好老闆討公道,他供出許多細節,讓羅漪文與移民署很驚訝。
不過,有部分移工是拚搏的,老家窮困,到台灣工作前就得欠一筆仲介費,龐大的經濟壓力讓他們對錢、對工作都很在意,所以會特別在意司法通譯是否能如實傳達他的們的心聲,羅漪文說:「他們聽不懂我對警察或法官說什麼,可是他們會從語調、表情推測我在說什麼,所以我們必須很謹慎,最好一句話都不要多說。」
紀錄片《九槍》的主角阮國非,便是失聯移工,最後死於警察槍下。九槍劇照
保持中立,對司法單位或移工都不能過多接觸站在司法通譯的角度來說,羅漪文懂移工的辛苦,她坦言,剛開始當通譯的時候,難免會感性相信部分移工的話,結果警察一拿出證據戳破移工謊言,讓她好尷尬。
「我學到不要輕易介入,把共感和心裡壓力放開,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艱難,不要亂同情,亂幫忙,否則就是看不起別人。」她也分享,先前有一名移工不信任司法通譯,持刀行兇釀死,敲響業界警鐘,也讓她意識到要好好保護自己,不會輕易向移工透露自己的名字個資。
她說,越南人其實很容易把她歸為自己人,所以有必要保持中立,對司法單位或移工,都不能有過多接觸,以免被雙方不信任,保持著純粹幫忙的態度就好了,「還有,法官的主導性很強,我能不能寫筆記、說一句話都要先請示過,如果多跟移工說一句話,法官可能也會有戒心,這樣會不順利。」
談及寫書的初衷,羅漪文則說,這本書闡述許多人性,但她不是想製造對立,而是想呈現每個人都不完美,移工與司法單位都很辛苦,「有些東西看起來很粗糙,但不一定是對立,反而有些善意,而移民也不是全部慘兮兮,他們是人,很樂觀也很堅毅,」只盼台灣社會能給移工們有個自訴、公平發展的機會,「我們該怎麼善待別人呢?要怎麼表達感激?其實我們尋常的幸福,沒有那麼理所當然。」
羅漪文 小檔案
年齡:45歲
學歷: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
現職:文字工作者
經歷:臺北文學獎散文首獎
第24屆臺北文學獎年金類首獎
《我當司法通譯的日子──法律之前,不讓移工喪失權益與尊嚴》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