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報導】偏鄉掀公費師逃亡潮？基層嘆：法規越緊越會逼走人

疫後「報復性」教甄連2年開出超過6000缺額，瞬間清空台灣過去教師存量，連都會區都面臨代理難尋的困境，全台灣高達3分之1的偏鄉學校又該怎麼辦？過去這些學校還能仰賴綁約4到6年的公費教師，然而隨著公費門檻日趨嚴苛、教甄名額釋出，今年各地也開始出現逃亡潮，寧可繳還公費、回市區任教，讓偏鄉教育資源再添上隱憂。

輪到小蒨（化名）填志願時，高聳的黑板上羅列著一個個陌生的國小校名，哪裡是哪裡、搭車要多遠、附近是田是山還是海，她無法問人，也來不及查資料，只能靠感覺決定，人生接下來4年要在哪裡度過。

後來她分發到的學校位在中部海線鄉鎮，是座位於出海口的小鎮，人口2.5萬，還不到台北市大安區29萬人口的十分之一。初來乍到時，甚至找不到地方租房子，後來在鄰近的國中借宿教師宿舍，一落腳就住了3年，應該會這麼一路到離開為止。

小蒨是一名領有公費師培資格的年輕教師，這項由來已久的制度，最直白的定義就是：國家替公費生出大學學費，公費生畢業後要到偏鄉服務4年，而在2017年《偏鄉地區學校教育發展條例》施行後，錄取的公費生皆改為要服務至少6年，若選擇提前離開，需按比例繳還所領公費。

「我實在無法想像改成6年的模樣。」小蒨的語氣滿是疲憊，在訪問裡她顯得孤立無援。她說，這裡學生的家庭大多是農漁業或回收業，父母缺乏家庭教育的知識或意願，因此在缺乏管教下，學生的互動會很「直接」，像有一次學生就直接公開問她：「老師你放假去哪裡？要去給人幹喔？」

「這樣的相處本身就是磨耗，而我們是最被磨耗的。」小蒨指出，相較於一般教師，公費教師更難離開，也讓這個群體成為學校裡最被壓榨的對象，不但資深教師因為她年輕、不用照顧家庭，就把各種雜務丟過來，甚至校長假日自己舉辦活動，還會要求她犧牲休假幫忙支援，「就是看我走不掉。」

一開始考上公費師培生時，她其實其實懵懵懂懂，不太理解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只知道家人都很開心、稱讚，所以她唸完4年教育系，也努力接納教師身份，「但其實我真的就不喜歡當老師，成為公費生這件事，又會讓我更快被消磨掉。」



偏鄉老師找不到又留不住　公費教師肩負重任

台灣中小學教師的培育，過去以師範體系為主，學生多為公費生，畢業後直接分發到校，當時每年招收的公費生往往以千人為單位起跳。然而鑑於擔憂由少數機構壟斷師培，90年代《師資培育法》上路後，開啟所謂「多元師培」機制，在其他大學也逐漸加入成為師培機構後，教師培育主力轉為自費生，並需通過檢定考試方可取得教師證，成為合格教師。


公費生的定位因此從主要師培管道，轉為補充偏遠地區學校人力，學生畢業取得教師證後，便分發到提出需求的學校。如今全台灣高中以下約3800所學校中，有約1200所偏遠地區學校，佔比將近3分之1，其中國小就佔962所，這些學校的代理教師比例，不但在數字上高於全國平均，實際上更面對高流動率的考驗，便曾有偏鄉校長形容，「每年開學，全校一半老師換人是常有的事。」


阿助（化名）任教的學校正面對這樣的情境。這間國小位於北部山區，老師有一半都是代理，今年暑假招新無人應徵，直到第四、五次招募才找到所謂無證教師（註），不難想見，這就是需要公費生的原因。
註：代理教師在第三次招募後，若仍未有合格應徵者或無人應徵，則不再要求需有教師證，僅大專相關科系畢業即可應徵。
但身為綁約6年的「穩定人力」，阿助也坦言，「一開始真的很不適應。」

學校位在山區，從校門口望出去是一片鐵皮矮房，前後左右都被樹海環繞，沒有所謂巷子口的便利商店，每每開車下山，就得一口氣買足整週物資，如今一年過去，阿助說自己已經慢慢習慣，靠的是讓自己多忙碌一點，用工作來忘記時間，「不然只要一想到還有4、5年，就會覺得還要等很久。」

阿助認為，4年延展為6年當然是為了師資穩定，「但如果是怕4年一到他就走人，6年也一樣啊」，雖然一般情況下，老師很容易在學校任教超過6年，然而實際被用法規「綁」的時候，心理的影響完全不同，反而讓他產生抗拒，與其硬性規定年限，還不如放寬彈性，才不會讓人有被綁住的感覺。

補助2年綁約6年？公費教師自嘆無奈

如今師培公費生分三類。所謂甲類即是通過大學入學考試進入，乙類為師培生大二時申請取得公費補助，丙案則是碩士生，三者中以乙案為大宗，110學年331個公費名額中就佔275人。

而由此觀之可以發現，不同類型公費生，受領補助的年限不盡相同，卻一律要服務6年。正如同近年公費醫學生服務年限由6年延長為10年後，掀起「公費逃亡潮」的討論，公費師培生也一再面對是否「認賠殺出」的考驗。

同樣正在學校服務的阿國（化名）還記得，有一位同學參加台中市的公費分發，結果抽到和平區的國小，就在雪霸國家公園附近，從台中火車站開車去要接近4小時，「他當場就哭了，大家都有準備要去偏鄉，但沒人會想到那麼偏。」



阿國從制度面指出，公費教師往往是6月底甚至7月才分發，8月就要到學校報到，短時間要準備到這麼遙遠的地方，對人其實非常辛苦，而公費生的分發方式有2種情況，一種是入學時就已經知道以後要去哪間學校，一種是只知道要去某個縣市分發，後者又佔多數，但他認為，如果能夠盡量提早確認服務學校，至少可以讓大家提早幾年準備好心態，「至少如果說這是個契約，就講清楚我們是交易了什麼東西。」

明年就要「解脫」的小蒨，更為學弟妹喊話，像她自己每月的薪水只有3萬9000元，若要服務6年實在難以想像，要嘛重新檢討年限，要嘛給予更多支持，「不然我們就是被分到流動率很高的地方，領不值一提的薪水，做大家非常匱乏的事。」

疫後教甄大解封　連公費生都被磁吸「認賠殺出」

這般情況，如今面對更嚴峻考驗。疫情解封後，2022、2023連續2年年教甄總計開出超過6000個缺額，一口氣磁吸各地教師，台中教育大學教育系教授陳延興便聽聞，本來公費分發在偏鄉的教師，看到教甄缺額大量釋出後，放棄公費資格，去考其他地區的教甄，原來的偏鄉學校因此只能再找代理教師補人，「但現在代理教師也比過去難找，大多只能找到無證教師。」

陳延興也指出，中教大的公費碩士學程 ，過去每年都吸引上千人報考，甚至有碩士學位的人也來，過去教甄缺額少、錄取率低，不少人是衝著不用教甄而來，然而這2年發現學生報考意願慢慢降低，因為可以直接去參加教甄。

公費生減少，對偏鄉教育的影響尤甚。根據教育部統計，偏遠地區學校比例前5高的縣市，分別為台東縣、花蓮縣、嘉義縣、南投縣、雲林縣，超過半數都是偏遠地區學校，且多為小型學校，代理教師比例更高於全國平均，公費教師至少是一個穩定師資來源，尤其連市區都遍尋不著代理教師的情況下，倘若公費教師也開始震盪，將會更加影響這些地方。


除了6年的時間限制外，在過來人眼裡，對公費師培的訓練也頗有微詞。在唸教育研究所時，阿國曾經一學期有高達30學分，其他學期也往往20學分起跳，這還不是最誇張，他有朋友甚至修到一學期40學分。「這其實是常態。」他說。

阿國是所謂的丙類公費生，即是研究所才接受公費補助，除了要修教育學程外，因為公費生往往被要求加註專長，就是要求他們能教更多類型的課，比如資訊、英語課程，因此還要再修其他專長的課程，兩兩相加下，還要在2、3年內修完課，研究所學分比大學部還多，竟然成為常態，「我有幾個同學，其實因為這樣，後來都有點精神狀況。」



越限制越找不到人　學者、教團籲重整策略

諸般規定，無非是希望保障偏鄉教育資源，然而種種限制，在如今也讓有志之士卻步，回到頭來，或許該思考的是重新調整策略。

陳延興從多年來的教學經驗指出，有些公費生其實不是出於自願，「是因為家長要求，懵懵懂懂的來唸」，中途才發現自己不想當老師，因此失去動力甚至中途放棄，其實最重要是人格特質，「就像不是成績頂尖就適合唸醫學院。」

陳延興認為，未來在選才上可以思考跟高中結合，請他們推薦合適學生，此外當然公費生都有服務偏鄉的心理準備，問題是有些縣市幅員遼闊，可能要上山下海，有些人有熱忱也願意嘗試，但真的無法適應，甚至因此變得消沉或精神狀況出問題，所以得考慮適應問題，比方說是否能改找在地學生培育？直接從當地高中、大學去找，讓他們以後可以回家來教書。

「回到教育本質，是為什麼要有公費生？」陳延興指出，就像公費醫學生的存在一樣，關鍵是偏鄉仍缺乏醫療及教學資源，而雖然公費制度對於偏鄉有所幫助，但也呼籲地方政府開出職缺時，不要提出太難達到的門檻，像北部有縣市的公費需求是巡迴輔導老師，要在偏鄉不同學校到處跑，還必需要有雙語教學、自然教學專長等，有些公費名額後來因此無人報考。

陳延興也認為，以前公費受國家補助4年，服務4年很合理，然而現在乙、丙類學生，可能只受2、3年補助就要服務6年，應該再重新討論，而且實務上越限制，就越吸引不到人，「確實偏鄉環境都有其侷限，不是用法規把人綁住，教師就會願意待下來。」

全國教師工會總聯合會理事長侯俊良也認同，6年這個數字應該再討論，固然是希望師資穩定，但把一名教師綁這麼久，或許真正想回去的人，反倒因此沒有機會，尤其國小每2年級一位導師，國中是3年級同一位，不一定非得到6年不可，這是可以再討論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