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七月鬼門開,每逢這個時節,電影院總會上映許多鬼片,從西方的惡靈附體,到東方的山中魔神,電影裡的鬼總把我們嚇得嫑嫑。但仔細想想,這些鬼怪其實也有七情六慾、愛恨嗔癡。如果他們活在我們的社會裡,跟我們一樣嘗盡生活(生存)的酸甜苦辣,他們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太報》與插畫家rabbit44合作,以致敬再創作的方式,把眾位經典恐怖電影角色移植到現代社會,糾竟~這些電影的鬼怪,他們有著什麼日常的無奈?就讓我們一起看下去。
(繪圖/rabbit44)
我從小就是個愛哭的孩子。
忽然關上的房門、用力摔破的杯盤、路上汽機車的喇叭、走廊轉角忽然竄出的陌生人,都會讓我飽受驚嚇、眼眶泛淚。更不用說是跌倒、挨揍,只要有受傷見血,哪怕是輕微擦傷,我也會用生命嚎啕大哭。
我發現,哭得越大聲,我就越能克服恐懼;哭得越大聲,就越能戰勝隨恐懼而來的痛苦(有時相反,是隨痛苦而來的恐懼)。
久而久之,我領悟出一個道理:哭泣,其實是面對恐懼(痛苦)時的大笑。
故意把我的椅子解體,害我一屁股跌坐地上的同學,我用哭聲回擊他們的嘲笑。巷口長按著喇叭橫衝直撞的機車,我用哭聲反擊他們的莽撞粗魯。
可惜爸爸始終無法明白這個道理,無法理解我是如何透過哭泣展現我的勇氣。
爸爸是位裁縫師,以現代社會的標準來看,完全是瀕臨絕種的稀有行業。不,他不是你想得那種可以用一雙巧手,一針一線縫出完美襯托人體曲線的衣服的大裁縫師。爸爸接過最大的客戶,就是他的母校(也是我念的小學)委託的全校名牌縫製,而且還縫錯位置,倒賠了不少時間和成本。
爸爸很愛笑,尤其喜歡配合穿針引線的節奏邊哼著歌,邊笑邊唱。他有時候會說:
「奇怪我怎麼會生出你這麼愛哭的兒子,我看你根本沒遺傳到我,完全是像你媽那個樣子呀。」
可惜我完全想不起來媽媽是什麼樣子,對爸爸的這一席話是毫無頭緒。
家裡唯一有的媽媽的照片,是她和爸爸的合照,據說是在我出生後不久拍的。我常常望著這張照片出神,照片裡的媽媽側著臉,似乎極力不想讓她的左臉露出來,使得她的姿勢很不符合人體工學。
「哈哈哈,她太畏畏縮縮了,有什麼好怕的?」
爸爸用爽朗的大笑回答我對照片中的媽媽的疑問,「她應該要,珍,惜,我,給,她,的,一,切。」
爸爸說完忽然又是一陣大笑,但那笑聲卻是冷冰冰的,像一道雷劈在我的頭上。我有點嚇到。
我覺得媽媽要是聽到這話,應該會很想嚎啕大哭。
沒有上學的時候,我會待在店裡陪爸爸。說是店裡,其實也就是我們家的小客廳,沒有沙發、電視、茶几這類客廳該有的擺設,只有成綑的布料、一台老舊裁縫機、一張工作臺、幾尊晚上看到絕對會被嚇到的半身模特兒,還有成千上萬的縫紉針、車線針、鉤針、大頭針和圖釘。
爸爸有時會問:「兒子呀,你知不知道爸爸最寶貝的東西是什麼呀?」
你別回答是我這寶貝兒子,這不是那種肉麻故事。爸爸要的答案千篇一律。
「沒錯,就是這些可愛的小針頭們。」他邊說會邊溫柔地摸摸我的頭。
然後爸爸會開始鉅細靡遺介紹各種尺寸號碼的針有什麼功能,他偏好用細針頭縫袖子而不喜歡直接用車的。
「你必須要一針一針地縫,才對得起你一手精心製作的衣服,才能享受過程的愉悅,直接車完?那實在是太粗魯了。」爸爸總是用這句話總結一切。
有一天晚上,我睡到一半忽然想起自然課要交的標本還沒弄完,蟋蟀是抓到了但還沒釘起來。情急之下我從客廳抓了幾支針匆匆把死蟋蟀釘好在盒子裡,收進書包,趕緊回到床上繼續睡覺。
隔天放學回家,發現應該是營業時間的裁縫店卻拉下鐵門、大門深鎖。我開門入內,發現爸獨自坐在縫紉機前,右手把玩著一球棉線。
「回來啦?你是不是偷拿走我的針呀?」爸爸邊笑邊問。
我不敢答話。
「書包給我看一下。」爸爸把書包拿去,往桌上一倒。
我的標本盒應聲摔破,蟋蟀攤在桌上,一旁是本來固定牠的針頭們。
「你把那些針拿去做標本?」
我還是不敢答話。但是我有點想哭。
爸爸起身把我抱起,放到椅子上,拿起一旁的針盒。
爸爸苦笑著對我搖搖頭。
「你不會明白你做的事情有多麼冒犯。」爸爸輕聲細語說著。
「我知道你感覺得到這種氛圍和感受,但我認為現在的你還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所以我要讓你永遠記住現在的感覺,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明白我說的冒犯是什麼意思。」
一根九號縫紉針刺穿進我的左臉頰。
我大口喘著氣。我很想嚎啕大哭。但我發現我哭不出來。
「別哭,不要浪費你的痛苦。」這一瞬間,爸爸好像看穿了我。
然後又是一針刺進我的右臉頰。
我還沒完全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之前,我發現我的整張臉,從額頭到下巴,從耳後到鼻頭,都插著滿滿的針。
我知道我將永遠不會忘記這種感覺,也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要交自然課標本的放學午後,那些針頭的冰涼感觸,爸爸的微笑眼神。
那個下午,我沒有成功用嚎啕大哭擊敗恐懼與痛苦,但我成功證明了,淚水不是鹹的,是甜的。
有人說,如果你忍住淚水,它就會倒流回你的喉嚨跟食道。
那個下午,爸爸把手中的針頭全部用完時,一股奇異的肉麻感閃電般貫穿我全身,我滿臉發癢。
「我不哭了,我不要浪費我的痛苦。」我鼓起勇氣告訴我自己。
我感覺我的喉頭有股甜蜜的暖流流過,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然後是一陣微笑,然後是忘情地大笑。
爸爸雖然背對著我,但我還是能感受到他也在一起大笑。
然後我就再也沒哭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