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行經花蓮哪個所在,往西方望過去總能瞧見中央山脈就在一旁巍巍矗立著,若順著山稜線望遠看去,綿延地看不見終點。而就是這份似近似遠的距離,有時讓人難免猜想,是否真有山神正看顧這裡的居民呢?祂是否有看見一群孩子們,發出微弱的求救訊號呢?
寄養家庭媽媽胡燕妮與先生,這20年來前後照顧19名寄養童,有小媽媽生下3天準備出養到國外的小寶寶、因家庭變故有心理創傷而割腕的國中生,還有一名出生後從未被呵護關注、有一餐沒一餐的7歲小男孩,即便大部分的孩子都已結案,他們仍是夫妻倆心中放不下的牽掛,偶爾能從一通電話、一封訊息或一張照片得知他們的消息,就夠了。
在台灣,每年約有1500名左右的0到18歲未成年孩子,因家庭遭遇變故、爸媽生病失能、吸毒犯罪入獄、失業或失蹤、家暴及家內性侵等境遇,須暫時進入離開爸媽接受政府緊急安置,有些孩子適合到安置中心,有些孩子則需要進到寄養家庭,接受高度穩定的照顧,藉以療癒身心傷痛。
胡燕妮坦言,這20年來照顧的孩子身心狀況都很不同,她必須一邊小心翼翼觀察他們的神情和情緒,給予他們穩定安全感,還得想盡辦法導正教養他們,這其中遇到的困難衝擊,一般人難以想像。
20年前,胡燕妮的小女兒才出生2年,趁著照顧小嬰兒的手感還在,她到花蓮家扶中心上課取得保母證照,因緣際會之下得知中心在招募寄養家庭,知道有一群孩子很需要家庭式的照顧,她便一邊當保母,一邊與先生商量,決定遞交申請寄養家庭,想嘗試看看。
問胡燕妮哪來的勇氣與想法,她回答:「可能因為我是家裡的老大吧,原本就很喜歡照顧人。」她解釋,自己的原生家庭經濟並不寬裕,身為家裡6個孩子的老大,她很習慣為爸媽分憂解勞,再加上國中從花蓮遠赴桃園半工半讀,練就她獨立、助人樂此不疲的個性。的確,胡燕妮渾身散發溫暖的能量,尤其眼神與笑容,真能撫慰人。
她笑說,應該是因為從小爸媽就給予許多愛的能量,生活上也盡量照顧地無微不至的緣故,而且在桃園那段時間,她因外地人與原住民的身分被同事歧視、拒絕,某種程度來說就像寄養童一般被社會拒絕在外,因此,她對寄養童更有一份同理心,「記得21歲那年有個志工建議我,我有特質可以當寄養家庭的媽媽,同學也跟我說,她很羨慕我爸媽這麼愛我們,可是我當時還聽不懂她們在講什麼,直到當寄養媽媽才懂。」
可能是因為天職,胡燕妮的保母工作做了1年,她發現自己不擅於和雇主溝通,退托開始寄養家庭服務。她回憶,第一次照顧是一對小姊妹,不過她們因感染肺結核,短短照顧3天就被帶走了。
至於第2個照顧對象,則是15歲小媽媽生的小女嬰,準備出養到瑞典,說起她,胡燕妮是心軟的不得了,把她當親生孩子般照顧,「那時候,她才剛出生3天呢,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我去醫院抱她回家的場景,她真的好乖,我原本想說新生兒3到4小時就得喝一次奶,但她回家第一天就睡過夜了。」
後來,她與先生細心呵護6個月把小女嬰交給瑞典夫妻照顧,說及自此,胡燕妮原本按耐很好的情緒,還是忍不住哽咽掉淚了。她說,當時法規緣故,瑞典夫妻需要和小女嬰多留花蓮一段時間彼此適應磨合,可是她很擔心對方礙於文化語言等問題沒辦法妥當照顧孩子,每次想到都憂慮,幸好,她與先生在路上巧遇小女嬰幾次,親眼看見孩子離開身邊後的狀況。
「有次我在全聯買東西,突然看到他們,我趕緊躲起來,一方面心裡實在捨不得她,一方面怕小孩看到我,打亂他們的新生活,只能偷偷看他們,她真的被照顧得很好。」還有一次,他們開車出門等紅綠燈時,看見瑞典爸爸揹著小女嬰過馬路,胡燕妮破涕為笑說,明明外面的人就看不到車內,她和先生還是下意識把身體縮了縮,但2雙眼睛連眨眼都捨不得,就盯著孩子看,直到綠燈離開,那份不捨,恐怕只有他倆才能明白了,她感嘆地說,照顧這麼多孩子,她終於理解緣分是什麼意思。
隨著照顧寄養童的經驗累積,胡燕妮與先生也積極學習新知,包括兒少相關法律、心理創傷、依附關係、照護課程等等,他們能照顧的孩子狀況也愈來愈複雜,有一次挑戰接了國中2年級遭原生家庭創傷的女孩微微(化名),原本以為孩子年齡較大照顧起來會比較輕鬆,沒想到微微給全家4口帶來震撼教育。
胡燕妮表示,這微微平常好好的,剛開始也能和2個女兒玩在一起,不過後來發現她在學校沒有獲得老師足夠關注,或人際關係和談戀愛受挫時,夜晚就會在手腕上「拉小提琴」,讓他們嚇得不得了,只能小心翼翼照顧微微的情緒,若她與親生孩子吵架,他們大多也護著她,有一度讓親生大女兒很委屈,「我們也很心疼自己的孩子,所以我們盡量雙方隔開溝通,我希望我的孩子知道這些寄養童的遭遇,理解他們的行為反應並不是故意的。」
胡燕妮的先生也不捨說,微微手上留著數不清的疤痕,很難想像她到底遭遇什麼事件,讓她內心無法平息,才需要用如此極端的方式紓解心裡的痛苦,所以每週都帶她去做心理諮商,盡可能地給予她穩定支持與安全感與陪伴,遺憾的是直到結案之後,微微仍有割腕行為。
胡燕妮感嘆分享,去年(2022)7月結束一個長達4年半的寄養個案,讓原本不接男童的她,對寄養媽媽的角色有了新的領悟。
她分享,寄養童安安(化名)是一個令人心疼的孩子,自出生以來,幾乎可說是自己長大的,「他沒有被妥善照顧,有一餐沒一餐,肚子餓了沒東西吃就偷,沒有人陪玩陪講話,就自己跟自己玩。」她還記得初次看到安安時,就發現這孩子明明才7歲,打架偷竊樣樣都會,走路姿勢像非行少年,手臂擺動與跨步相對大,好像想把自己撐大一樣,令她相當驚訝,「後來我才發現,因為這個世界以前對他不友善,所以他必須把自己『撐大』,假裝自己很有力量,才不會被欺負。」
胡燕妮帶安安的過程一點都不輕鬆,因為安安從小就不曾受照顧者約束教養,不管在學校或者家裡,很難接受規範,而且他細心敏感,若發現周遭的人對他有一點負面情緒,他會瞬間想起以前被不當對待的遭遇,把自己關進保護罩,力抗外面的世界。胡燕妮說,不誇張,只要一件壞事,就可以推翻之前建立所有的好。
有段時間,安安的反應讓大家很挫折,無奈胡燕妮不能表露失望情緒,「其實我心裡常常出現OS,可是我的角色就是媽媽呀,我有義務把他們拉回正軌,這樣他們以後才能好好照顧自己。」
幸好,所有人都沒有放棄給他正能量,慢慢地,安安有了很明顯的改變,他嘗試聽話,貼心懂事,到後來竟還懂得撒嬌了,如果胡燕妮稱讚他表現很棒,他還會露出「我很滿足但我不說」的羞澀表情,讓人相當心疼。只是在心疼的孩子總有離開身邊的一天,目前,安安已經轉到安置中心,去年9月中秋節,與胡燕妮視訊時因為想念而流淚,今年(2023)農曆過年則到胡家住4天3夜,一起重溫過去幸福時光。
胡燕妮回顧這20年來,從剛開始相對輕鬆,到這幾年來挑戰難度越來越高,讓她不免用「肉搏戰」、「刻苦銘心」形容夫妻倆近年的境遇,有幾次考量夫妻倆的量能、年紀越來越大的限制,心裡曾浮現無法再繼續照顧寄養童的想法,看到他們才又打消念頭。
她慶幸自己的小家、家族都用盡心力支持寄養服務,把這些寄養童當作自己的孩子看待,大女兒甚至因為小時候陪著寄養童上早療課,現在成為一名職能治療師,小女兒則是護理師。她不禁說,自己和先生小時候都是受到世界展望會支持長大的孩子,現在能用寄養家庭的方法回饋社會,讓她很幸福,這輩子沒有白過。
胡燕妮 小檔案
生日:1973年5月2日(50歲)
現職:寄養媽媽
資歷:寄養家庭媽媽20年、照顧19名寄養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