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到雲林縣土庫鎮第一樂齡學習中心,跟著Google 地圖導航卻駛進田中央,街上又空無一人找不到可問路的對象,才意識到這就是台灣偏鄉的縮影,好不容易盼到一位老阿伯騎車經過,阿伯一問就說「喔,阮攏佇遐學習」,在阿伯熱心帶路下走進中心的教室,就看到長者熱烈歡迎的笑聲、鬧熱聲,感受到與寂靜農村截然不同的活力與朝氣。
導航找不到的這處樂齡據點,是土庫鎮樂齡學習中心執行長張弘把自己祖厝作為學習教室,他還將附近數百坪祖產土地捐出作為「樂齡綠活園區」,讓長者可以打槌球等活動活絡筋骨,當政府針對每個樂齡學習據點僅補助一台電腦、一台投影機,他自掏腰包花250萬元添購完整的軟硬體電腦設備。
從新庄里設立第一個據點開始,土庫樂齡學習中心持續擴大全鎮學堂據點,目前已經有16個據點,多達2050名學員,相當於土庫鎮將近一半的高齡人口,平均年齡86歲,不只多次摘下全國樂齡學習團體特優獎,更吸引日本、中國、香港團體取經。
然而,很多人不知道,現已成為教育部宣導樂齡學習典範的土庫樂齡學習中心,第一年評鑑卻僅拿到「乙等」,差點關門大吉,那時張弘與妻子黃鶴珠憑著不氣餒、不放棄的執著與傻勁,將困境與困惑轉化為求知動力,到處參加樂齡研習課程,遇到不少教授鼓勵他們回學校進修,他們共同到中正大學攻讀研究所,以77歲及71歲的高齡分別取得成人及繼續教育學系、高齡者教育系碩士學位。
「阮尪某分別是學醫跟護理,只懂得患者的狀況,但是對教育是門外漢,尤其是對序大(長輩)的心理狀況不瞭解,到學校研習是最好。」被問到周一到周五要推動樂齡學習,周六、日還要去學校上課不辛苦嗎?張弘回答:「只要對鄉親序大有好處,我就要做。」
5歲就離開故鄉,長大後在台北創業開設藥廠的張弘,32年前剛滿50歲的他,卸下中華民國藥事公會全聯會理事長職務,回故鄉探望親戚,看到庄內有一大群長輩在烈日下排著隊,好奇心驅使問著:「叔公嬸婆你們排隊是有什麼好康嗎?」長輩回他:「嘸啦,只是想要量血壓。」張弘很震驚,偏遠鄉鎮僅設的衛生室空間有限,卻有200名長者因為進不去,只好太陽高溫照曬下排隊等著僅僅一台的血壓計。
他為了回饋故鄉,花3個月的時間籌備,召集庄內願意做衛生保健志工的夥伴,在新庄里大廟附近建置健康站幫忙長者量血壓、血糖,因為接觸的人變多,發現家鄉里內的一大問題是吸毒人口竟然是全國第一,甚至孩子想要就讀學區較近的崙背國中遭拒,被說「因為你們都吸毒,會帶壞其他孩子」,讓他很心痛,不希望故鄉沉淪的他,毅然決然回鄉投入社區營造,之後又推動樂齡學習,本來規劃的3個月,一做就是32個年頭,他開玩笑說:「就像小白兔走入叢林就出不去。」
張弘說,新庄因為地理關係位在土庫、崙背、虎尾、二崙4個鄉鎮的交界處,警察管區的四不管地帶,成為治安死角,為擺脫新庄的「賭鄉毒里」惡名,他的社造第一劑「處方」就從教育著手,設立社區圖書館、開辦新移民識字班,並鼓勵孩子讀完一本書就給5元獎賞,同時也推動環保,清除社區髒亂及電線桿小廣告。
過去因為夫妻倆分別擔任藥師公會及助產師助產士公會理事長,結識很多人民團體,他們邀請相關團體每週到里內反毒宣導,張弘很自豪說「奮鬥15年後,我敢說新庄里已經很乾淨,沒有人在吸毒。」
投入社造接觸更多鄉里事務,他觀察到另一個問題,農村老化愈來愈嚴重,常剩下老人家孤伶伶一人獨自待在家裡,內政部推動建立社區照顧關懷據點讓他很失望,只是讓老人走出來發放東西給他們沒有幫助,「給一尾魚沒有用,應該是教如何釣魚,對老人家而言學習是很重要,才會在身心各方面都有進步」。
因此2009年配合教育部推動樂齡學習,雲林縣政府找上了張弘,他還特別去查「樂齡」這個來自新加坡的詞,不只取Learning諧音,也有樂而忘齡之意,「這就是我們夫妻想要推的」,張弘說,因為偏鄉村落也難倖免於失智浪潮的衝擊,要避免村裡老大人走失,快樂學習是延緩失智的不二法門。
談到學習防失智,黃鶴珠是有親身經驗,在還沒跟著丈夫返鄉投入社造,原本在台北住在獨院獨戶,鮮少跟人接觸、說話,有一次她開車出門,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回來,有失智前兆的現象,「因此起初跟他回來其實是不願意」,但丈夫希望有豐富護理經驗的她能幫忙,沒想到在量血壓時跟長者們互動,腦筋變得靈活,她確認回來是對的,也義無反顧地與丈夫一同投入各項工作。
過去助產士工作是幫人接生,在偏鄉看到的則多數是年邁長者的離世,從生到死,黃鶴珠認為學習生命的教育是很重要,因此報考就讀南華大學的生死學研究所,「了解序大的生命歷程,才能影響他們。」黃鶴珠這麼說。
為了推動樂齡學習,張弘慫恿黃鶴珠一起再去念書,黃鶴珠考一般班利用平日上課,張弘則是利用假日讀專班,讓樂齡中心仍維持每天有人負責運作。張弘說「那時候我們都是班上最年長的學生,很多同學還比我們孩子小,大家都叫我們張弘爸、鶴珠媽媽」,但是最年長可沒有在學校殿堂得到特別禮遇,一樣要讀原文書,做分組報告,最欣慰是兒子、媳婦會幫忙翻譯,也因此有教授還稱讚他們是「全家學習,終身樂齡」的典範。
張弘說,在研究所求學歷程對他的幫助是,了解如何推動擬定樂齡中心計畫,包含預算、計畫內容、預期成效,當遇到問題時也知道如何尋方法解決。也因為在校結識更多專家,他敢自豪說,土庫樂齡中心有全國最強的師資庫,有15位博士級教授、28位碩士級教授,還有醫師、護理師、醫檢師、律師、檢察官、法官等各有所長專家58人。
「來這裡一個月賺3萬」是張弘想出的口號,果然吸引土庫鎮很多長輩加入,至今在土庫鎮設置16個據點,共有2050人參加,最年長是105歲,最年輕也是70歲以上,是全國最大也是最高齡的樂齡中心,但是賺3萬不是真的拿到實質3萬元,張弘都是告訴長者「樂齡是甚麼?健康、快樂、顧財產。你若來樂齡,身體健康無病痛,不用住安養院,一個月最少省3萬,10年省400萬,不就是替兒女子孫顧財產了嗎?」
張弘說,樂齡中心對長者改變最大的是心理層面,因為年輕人不願意回來,自己的田地沒有人要做,「以前是土地越多,人家才願意嫁媳婦,今嘛顛倒,聽到有20甲地攏驚嫁媳婦ㄟ來做死」,老人家獨自在家鬱卒,感到人生是灰色,就會有想不開的念頭,或是一個人留在家裡,加速老化,罹患失智者,全家都很慘。
黃鶴珠說,讓長者參加樂齡也有助家庭關係和諧,因為老人家經常一大早只吃一碗粥或一杯牛奶,可能到10點就會餓,但是媳婦可能做田忙到中午才有時間回去煮午餐,婆媳常會為此起衝突,到樂齡中心上課時10點會準備點心,且上完課程作活動後再回家吃飯會覺得特別美味,還有長者稱讚媳婦「妳煮的怎麼那麼好吃!」
「寵不是愛,殘忍才是愛。」具護理背景的黃鶴珠對長輩的健康管理有一套準則,例如學習中心2樓沒有電梯,即使百歲阿嬤也會鼓勵爬樓梯上課,目的是鍛鍊他們腳力,唱歌時比較容易忘歌詞的長輩不給歌譜,只為了強化他們記詞的能力。
張昆池阿公勇健的行動,讓人很難相信他已經97歲,說話還是很鏗鏘有力的他說,早期退休後都是一人待在家裡,不跟人說話,「頭殼退化很快,整個人變得憨憨」,10年前來到樂齡中心後,「身體不只更健康,還學到很多知識,沒病沒痛省很多錢,嘸比這更好的所在。」
90歲的林郭芒阿嬤說,有朋友住長照機構,一個月要花4、5萬元,還在機構間因為不收等原因「踢來踢去」,來樂齡學習很開心,什麼煩惱也沒有,也不收半毛錢,真的是幫子孫省錢的好方法。
為了幫長輩圓夢,也鼓勵長輩學習,張弘在2015年舉辦樂齡中心的結業典禮,讓長輩特別比照一般學校的學位認證,只要全勤3年就授與學士、5年碩士,讓阿公阿嬤到處借碩士袍,很開心地說:「沒想到可以跟我孫子一樣,好光榮!」
對張弘與黃鶴珠來說,終身學習最大挑戰不是讀研究所,而是學會如何當「YouTuber」,起初只是教育部希望他們做一些拍攝紀錄,但是他們接觸後有不同想法,「每位來的老人家都會拍下來,要讓他們子孫以後可以看到,這就是每位長者的自傳,幫忙每個人做紀錄」。
張弘笑說:「因為是土法煉鋼,我們夫妻打電腦又都是一指神功,常常忙到凌晨2點才收工。」但看著累積至今已有1萬5千部影片,每個長者記錄做分類都有很多題材,他跟黃鶴珠都說:「很值得啦!」
「要讓長者身心平衡下,活得有尊嚴。」張弘感慨,政府對於長者的照顧應該強化的是預防,長照去年預算是600億元、今年增加到800億元,但是樂齡的一年全國預算是1.3億元,政府應該看到樂齡對長者的改變, 他也為全台很多有心推動的樂齡組織打抱不平,「我們是背景不同,可以自掏腰包,也有錢可以周轉」,但太多樂齡中心因為沒有資源且補助款拖很久,捉襟見肘。
由於兩人年歲也漸漸年邁,張弘夫妻最怕就是以後樂齡中心無法繼續推動下去,「我們因為以往的事業基礎,可以彌補樂齡中心的支出」,但是詢問很多熱情的年輕老師是否願意未來當接班人都被拒絕,深談後能理解他們的現實面:「沒有收入我的家庭怎麼辦?」他們只希望政府正視高齡社會越來越必然要面對的趨勢與問題,而他們會持續做到做不動為止,因為「阿公阿嬤是公家的,都是我們共同的長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