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西門町徒步區,登上北海岸山徑,你或許會看到有人舉起攝影機,捕捉眼前的人潮光影。
這個人,可能是一名東南亞移工。
在異地忙碌工作,攝影是許多移工在休假期間獲得生活力量的來源。他們用各自的相機或手機,默默記錄著生活中的風景與故事。One-Forty 從 2019 年開始,每年舉辦「Voice of Migrants 移工之聲」攝影比賽(以下簡稱 VOM),向台灣移工們徵集攝影作品、在每年的實體展覽中展出優選作品。站在一張張照片前面,我們透過移工的景觀窗,看見他們眼中的台灣;也彷彿能感受到一雙雙眼睛背後,移工們對台灣的熱烈情感,對家鄉的思念。
今年的 VOM,One-Forty 擴大徵件,從來自印尼、菲律賓、越南的移工收到上千件攝影作品,選出三十件優選作品,在今年的【1/40“ 立體攝影展】線上展廳展出。當中一些攝影師默默地拍照超過十年,一些今年才得到第一台相機,然而面對各自的生活,他們按下快門,說出自己的故事。在這篇文章中,One-Forty 與你們分享前三名得獎者 Mark、Marino、Belinda 的攝影作品與訪談文字,藉由他們的眼,聽見他們的移工之聲。
我剛開始接觸攝影,是高中畢業之後。記得當時,一個朋友在做婚禮攝影,我覺得那樣的工作滿理想的,所以開始摸索怎麼拍照、上 YouTube 看各種教學影片。後來攝影漸漸變成我的興趣,我不幫別人拍照,只拍屬於自己的照片。2011 年 10 月,來台灣工作的四個月前,我投稿給一個菲律賓的攝影比賽,也得到了第一名。距離今年參加 VOM,已經快 10 年了。
來台灣之後,我一直維持攝影的興趣。每次出門我都帶著我的相機。休假的時候,我喜歡搭火車從彰化到台中,在台中到處晃晃、去二手市場買東西,像在尋寶。曾經買過哪些東西,我一時也想不起來,都寄回菲律賓送給家人了。想像他們收到禮物的樣子,腦中都能浮現他們的笑容。
一個人在台灣工作,難免有挫折的時候。面對這種情緒,我就出門拍照。走到哪裡拍到哪裡。常常我會拍到上千張照片,但可能最後滿意的只有一兩張。
我很喜歡拍路上的人,捕捉他們做著各自的事。我尤其著迷於獨自一人的身影,或許因為我喜歡獨處,拍攝這樣的人物,更能夠投射我自己的感受。
原本我想著要去台中拍一些照片,投稿給 VOM。但那陣子工作特別忙碌,找不到時間外出。最後我選擇在工廠裡完成拍攝。吸引我注意的,是公司儲藏空間裡的箱子。每次我看到同事把箱子疊得那麼高、那麼整齊,都覺得很讚嘆。我喜歡那種重複的秩序。作為一個移工,我認為這樣的意象很能代表我在台灣每一天的工作。
但我又覺得,只有箱子,這張照片並不成立,所以我加入了人的元素。我架了手電筒、設定相機的快門計時,自己跑進畫面裡當模特兒。平常在工廠的午休時間,我就很喜歡獨自待在儲藏室裡休息,在那個安靜的空間,用手機向家人們報平安。跟他們通訊,是我在工作中獲得能量的方式。這可以說是我的一張自肖像(self-portrait)。最後呈現出的樣子滿令我驚喜的,尤其當時我只有十幾二十分鐘可以完成這張照片。
我在截止日前一天拍完、截止日當天壓線寄出之後,一直期待結果公佈那天。我不是特別在乎名次,但我很想知道,其他得獎的移工們都拍出什麼樣的照片?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視角,看到他們各自陳述故事的方式,對我而言非常重要。
拍到現在,我覺得攝影就是我的生命吧。嘗試過很多不同的興趣,最終我還是回到了攝影。以前我買過一台登山腳踏車、參加一個自行車競賽。當天,現場來了許多攝影師記錄比賽活動。看著他們,我突然覺得,我應該要在他們的位置、拍那些照片才對。我離不開攝影。將來結束台灣的工作,假如只能帶一樣東西回菲律賓,我一定會帶上我的相機。
我來自菲律賓一個很純樸的鄉村。周圍有田地、有樹木、有溪流,離山離海都不遠。或許因為這樣,我總是在接近大自然。我喜歡到戶外旅行,喜歡透過拍照,記錄旅途中的種種畫面。來到台灣之後,我也常在休假時間,到郊外、海邊走走,得到一些療癒。
在台灣的一些景點,我常常看到遊客用單眼相機拍照。我很羨慕,很想用那樣的鏡頭,留下更美麗的回憶。從那之後,我就夢想要存錢買一台單眼相機,也開始認真地學習各種攝影技術。2015 年 8 月,我終於買了一台 Nikon D5300。直到現在,照相幾乎已經成為我出去旅行的原因。如果不帶相機出門,我總覺得好像少了什麼。
我的每一張照片,都要花上許多時間才能完成:找到一個適合取景的地點之後,我會大量試拍、研究更好的構圖與參數;之後再選擇傍晚或清晨的時段,回到那些地點拍下最終的畫面,捕捉不同的色彩跟風景。「旅程」那張照片(註:Marino 得到 VOM 優選的另一張攝影作品),是我 2018 年 5 月 1 號在基隆瑞芳一帶拍攝的。那是一個天還沒亮的清晨,我爬到山頂等待日出。天漸漸亮的時候,你可以看到廣闊的海,可以看到山的輪廓慢慢浮現,可以看到蜿蜒的山路⋯⋯。
每次回顧那些照片,我會想起爬山的疲勞,等待日出日落的時間,以及旅途上遇見的人們⋯⋯。不論多久遠以前的照片,看到那些景色,還是讓我感到新鮮而驚奇。
不過這次 VOM 第二名的作品,反而是在很臨時的狀態下拍攝的。那是 2019 年 2 月 13 號,我帶著相機走在台南路邊,突然看見一個阿嬤走在前面。那時候路上的人車很多,其實沒有太多時間思考,我調慢快門,很快地拍下照片。之後我繼續走在路上,沒有特別在意自己拍得怎樣。回家之後才發現,原來我拍了一張這麼酷的照片:慢快門捕捉了她正在行走的瞬間、路燈光線更強烈凸顯她在照片中的焦點⋯⋯。
引言內容我將它取名為「母親」、用它參加 VOM,因為我感覺照片中的女人代表著我在菲律賓的母親。這張照片,不只獻給我的母親,也想獻給所有台灣移工們的母親。
將來我希望自己成為一位優秀的風景攝影師,到世界各地的景點拍照。作為一個攝影人,看到一個畫面,我會思考如何透過不同的技巧、角度,將它變成美麗的照片。這樣的態度也延伸進生活中。每當我審視生活中的一件事,我會透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它,了解事情為什麼會發生、如何去解決。攝影不只是興趣,也影響了我的人生。
現在,只要我覺得孤單,我就會去看之前拍過的照片,思考下一次要去哪邊旅行。這讓我有動力繼續生活、繼續前進,前往下一個旅程。
五年前,我在台灣參加一場菲律賓女子籃球比賽。平常大家在工作、沒有時間練習,到比賽當天才第一次見到隊友。反正是為了好玩,後來我們也沒贏,不過我跟隊友 Marinel 變成好朋友。發現她的住處離我的公司近,沒工作的時候我會去找她聊天。今年初,她的女兒滿周歲,在台北聖多福天主堂受洗。我是她女兒的教母。Marinel 知道我最近在學攝影,請我幫忙記錄受洗儀式。後來我看到 VOM 的徵件比賽之後,寄出這張照片,沒想到居然得了獎。
周歲嬰兒的受洗,在羅馬天主教文化當中,是非常盛大的活動。家長們會在這一天宴客慶祝,幾乎像是聖誕節一樣。能夠記錄這個瞬間,讓我覺得很有意義。當年我一歲的時候,一定也經歷過這樣的儀式。我的父親是船員,母親也有自己的工作,從小我是在外公外婆的照顧下長大的,跟他們的感情特別深。來到台灣工作這段期間,菲律賓的外婆生病了。每次想到她我都很難過。在台灣,我只能偶爾打電話給她,要她吃得健康、等我回去,不要擔心我。雖然很難熬,但至少能夠透過網路聯繫彼此。記得以前父親出海,還會寫信寄給母親。他們要等待更久,才能聽到彼此的消息。
或許出於對家人的思念,在攝影上,我很喜歡捕捉老年人的身影。看著他們佈滿皺紋的臉跟雙手,我彷彿可以想起他們人生中經歷的種種困難。透過拍下這些老人,也像是提醒我自己,外公外婆還活著,是一件幸運的事。我也喜歡拍攝小孩。看著小孩,你會感覺自己的內心變得年輕了,你能忘掉所有壓力,看著他們的眼睛,你能感受到那種輕盈的情緒。
剛開始學攝影,我對很多技術都還不熟悉,只是將我看到的故事跟情感記錄下來。有一次我在西門町,看到一個小女孩,要阿公阿嬤抱她,阿公阿嬤說不行、他們沒力氣,小女孩生氣地蹲在路邊哭。當時她身後是一個 Nike 勾勾的 Logo,讓我覺得生活中必經的挫折,都會有人能夠理解、讓我能夠度過。
疫情之前,每個週末只要有空,我都會去教堂望彌撒。那邊的菲律賓移工很多,有時候晚一點去,甚至沒有位子可以坐。宗教對我而言非常重要。它讓我有一個追隨的方向,能夠度過人生中許多困境。記得來台灣之前,我曾經得到另一份在菲律賓大公司的工作。當時我很掙扎,要在台灣跟菲律賓之間抉擇。於是我去教堂,點起蠟燭。當我問上帝,我感覺到答案在我體內出現了,所以最終我選擇來到台灣工作。我相信這就是我的命運吧。
Marinel 還不知道女兒受洗這張相片得獎了。One-Forty 的實體攝影展取消之前,原本我想著,要帶她到台北車站看那張照片,當作一個驚喜。展覽改到線上之後,我應該會把連結傳給她。相信她也會很高興。
本文獲《One-Forty》授權刊登,未經同意請勿任意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