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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台灣十年,這位移工始終在拍照——專訪 2021【Voice of Migrants 移工之聲】得獎攝影師

    2021-07-23 14:46 / 作者 張佳薇

    走在西門町徒步區,登上北海岸山徑,你或許會看到有人舉起攝影機,捕捉眼前的人潮光影。



    這個人,可能是一名東南亞移工。



    在異地忙碌工作,攝影是許多移工在休假期間獲得生活力量的來源。他們用各自的相機或手機,默默記錄著生活中的風景與故事。One-Forty 從 2019 年開始,每年舉辦「Voice of Migrants 移工之聲」攝影比賽(以下簡稱 VOM),向台灣移工們徵集攝影作品、在每年的實體展覽中展出優選作品。站在一張張照片前面,我們透過移工的景觀窗,看見他們眼中的台灣;也彷彿能感受到一雙雙眼睛背後,移工們對台灣的熱烈情感,對家鄉的思念。



    今年的 VOM,One-Forty 擴大徵件,從來自印尼、菲律賓、越南的移工收到上千件攝影作品,選出三十件優選作品,在今年的【1/40“ 立體攝影展】線上展廳展出。當中一些攝影師默默地拍照超過十年,一些今年才得到第一台相機,然而面對各自的生活,他們按下快門,說出自己的故事。在這篇文章中,One-Forty 與你們分享前三名得獎者 Mark、Marino、Belinda 的攝影作品與訪談文字,藉由他們的眼,聽見他們的移工之聲。



    第一名 Mark Christian E. Cypres:記錄那些獨處的身影,像在記錄自己



    我剛開始接觸攝影,是高中畢業之後。記得當時,一個朋友在做婚禮攝影,我覺得那樣的工作滿理想的,所以開始摸索怎麼拍照、上 YouTube 看各種教學影片。後來攝影漸漸變成我的興趣,我不幫別人拍照,只拍屬於自己的照片。2011 年 10 月,來台灣工作的四個月前,我投稿給一個菲律賓的攝影比賽,也得到了第一名。距離今年參加 VOM,已經快 10 年了。



    來台灣之後,我一直維持攝影的興趣。每次出門我都帶著我的相機。休假的時候,我喜歡搭火車從彰化到台中,在台中到處晃晃、去二手市場買東西,像在尋寶。曾經買過哪些東西,我一時也想不起來,都寄回菲律賓送給家人了。想像他們收到禮物的樣子,腦中都能浮現他們的笑容。



    一個人在台灣工作,難免有挫折的時候。面對這種情緒,我就出門拍照。走到哪裡拍到哪裡。常常我會拍到上千張照片,但可能最後滿意的只有一兩張。




    我很喜歡拍路上的人,捕捉他們做著各自的事。我尤其著迷於獨自一人的身影,或許因為我喜歡獨處,拍攝這樣的人物,更能夠投射我自己的感受。




    原本我想著要去台中拍一些照片,投稿給 VOM。但那陣子工作特別忙碌,找不到時間外出。最後我選擇在工廠裡完成拍攝。吸引我注意的,是公司儲藏空間裡的箱子。每次我看到同事把箱子疊得那麼高、那麼整齊,都覺得很讚嘆。我喜歡那種重複的秩序。作為一個移工,我認為這樣的意象很能代表我在台灣每一天的工作。



    但我又覺得,只有箱子,這張照片並不成立,所以我加入了人的元素。我架了手電筒、設定相機的快門計時,自己跑進畫面裡當模特兒。平常在工廠的午休時間,我就很喜歡獨自待在儲藏室裡休息,在那個安靜的空間,用手機向家人們報平安。跟他們通訊,是我在工作中獲得能量的方式。這可以說是我的一張自肖像(self-portrait)。最後呈現出的樣子滿令我驚喜的,尤其當時我只有十幾二十分鐘可以完成這張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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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ark Christian E. Cypres〈休息時間 Breaktime〉:我們都需要時間休息。與其休息,我們仍然選擇與現代世界、網路以及菲律賓重要的家人聯繫。無論生活或工作有多麼艱難,這都提醒著我們要堅強下去。(第一名)(圖片來源/One-Forty )




    我在截止日前一天拍完、截止日當天壓線寄出之後,一直期待結果公佈那天。我不是特別在乎名次,但我很想知道,其他得獎的移工們都拍出什麼樣的照片?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視角,看到他們各自陳述故事的方式,對我而言非常重要。



    拍到現在,我覺得攝影就是我的生命吧。嘗試過很多不同的興趣,最終我還是回到了攝影。以前我買過一台登山腳踏車、參加一個自行車競賽。當天,現場來了許多攝影師記錄比賽活動。看著他們,我突然覺得,我應該要在他們的位置、拍那些照片才對。我離不開攝影。將來結束台灣的工作,假如只能帶一樣東西回菲律賓,我一定會帶上我的相機。



    第二名 Marino D. Camello:用攝影的眼睛,凝視生活的困難



    我來自菲律賓一個很純樸的鄉村。周圍有田地、有樹木、有溪流,離山離海都不遠。或許因為這樣,我總是在接近大自然。我喜歡到戶外旅行,喜歡透過拍照,記錄旅途中的種種畫面。來到台灣之後,我也常在休假時間,到郊外、海邊走走,得到一些療癒。



    在台灣的一些景點,我常常看到遊客用單眼相機拍照。我很羨慕,很想用那樣的鏡頭,留下更美麗的回憶。從那之後,我就夢想要存錢買一台單眼相機,也開始認真地學習各種攝影技術。2015 年 8 月,我終於買了一台 Nikon D5300。直到現在,照相幾乎已經成為我出去旅行的原因。如果不帶相機出門,我總覺得好像少了什麼。



    我的每一張照片,都要花上許多時間才能完成:找到一個適合取景的地點之後,我會大量試拍、研究更好的構圖與參數;之後再選擇傍晚或清晨的時段,回到那些地點拍下最終的畫面,捕捉不同的色彩跟風景。「旅程」那張照片(註:Marino 得到 VOM 優選的另一張攝影作品),是我 2018 年 5 月 1 號在基隆瑞芳一帶拍攝的。那是一個天還沒亮的清晨,我爬到山頂等待日出。天漸漸亮的時候,你可以看到廣闊的海,可以看到山的輪廓慢慢浮現,可以看到蜿蜒的山路⋯⋯。




    每次回顧那些照片,我會想起爬山的疲勞,等待日出日落的時間,以及旅途上遇見的人們⋯⋯。不論多久遠以前的照片,看到那些景色,還是讓我感到新鮮而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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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arino D. Camello〈旅程 Byahe〉:移工們努力地在追求自己的夢想,我們的生活並不像他人想像的享受。就像攀登看似沒有終點的山脈一樣,我們也得流汗,才能成功攻頂。由於沒有簡單的路徑,所以我們的人生可以比喻成在漫長而曲折的道路上行駛。當我們越過茂密的森林和陡峭的山坡後,才能代表自己已經成功地結束這趟旅程。(佳作)(圖片來源/One-Forty )





    不過這次 VOM 第二名的作品,反而是在很臨時的狀態下拍攝的。那是 2019 年 2 月 13 號,我帶著相機走在台南路邊,突然看見一個阿嬤走在前面。那時候路上的人車很多,其實沒有太多時間思考,我調慢快門,很快地拍下照片。之後我繼續走在路上,沒有特別在意自己拍得怎樣。回家之後才發現,原來我拍了一張這麼酷的照片:慢快門捕捉了她正在行走的瞬間、路燈光線更強烈凸顯她在照片中的焦點⋯⋯。




    引言內容我將它取名為「母親」、用它參加 VOM,因為我感覺照片中的女人代表著我在菲律賓的母親。這張照片,不只獻給我的母親,也想獻給所有台灣移工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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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arino D. Camello〈母親 INA〉:離鄉背井、出國工作一點都不簡單。看著這張照片同時,讓我想起年邁母親的面容。當我離開家鄉時,我知道她尚有足夠的體力和精力,然而,每當我和他說話時,我察覺到她的面容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衰老。我將繼續為她奉獻、工作,她希望能再活更多年,並像之前一樣健康。總有一天,我將回到家對她說:「我的母親,我回來了。」(第二名)(圖片來源/One-Forty )




    將來我希望自己成為一位優秀的風景攝影師,到世界各地的景點拍照。作為一個攝影人,看到一個畫面,我會思考如何透過不同的技巧、角度,將它變成美麗的照片。這樣的態度也延伸進生活中。每當我審視生活中的一件事,我會透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它,了解事情為什麼會發生、如何去解決。攝影不只是興趣,也影響了我的人生。



    現在,只要我覺得孤單,我就會去看之前拍過的照片,思考下一次要去哪邊旅行。這讓我有動力繼續生活、繼續前進,前往下一個旅程。



    第三名 Belinda Oligario:路上的老人,使我想起菲律賓的家人



    五年前,我在台灣參加一場菲律賓女子籃球比賽。平常大家在工作、沒有時間練習,到比賽當天才第一次見到隊友。反正是為了好玩,後來我們也沒贏,不過我跟隊友 Marinel 變成好朋友。發現她的住處離我的公司近,沒工作的時候我會去找她聊天。今年初,她的女兒滿周歲,在台北聖多福天主堂受洗。我是她女兒的教母。Marinel 知道我最近在學攝影,請我幫忙記錄受洗儀式。後來我看到 VOM 的徵件比賽之後,寄出這張照片,沒想到居然得了獎。



    周歲嬰兒的受洗,在羅馬天主教文化當中,是非常盛大的活動。家長們會在這一天宴客慶祝,幾乎像是聖誕節一樣。能夠記錄這個瞬間,讓我覺得很有意義。當年我一歲的時候,一定也經歷過這樣的儀式。我的父親是船員,母親也有自己的工作,從小我是在外公外婆的照顧下長大的,跟他們的感情特別深。來到台灣工作這段期間,菲律賓的外婆生病了。每次想到她我都很難過。在台灣,我只能偶爾打電話給她,要她吃得健康、等我回去,不要擔心我。雖然很難熬,但至少能夠透過網路聯繫彼此。記得以前父親出海,還會寫信寄給母親。他們要等待更久,才能聽到彼此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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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elinda Oligario〈信仰 Belief〉:這張照片是我乾女兒在台北市中山北路的聖多福教堂進行洗禮儀式時拍攝的。在菲律賓,這樣的儀式非常普遍,因為大多數人都是信奉天主教,其中第一個以天主教徒身份慶祝的儀式就是洗禮。台灣不僅接受和承認其他移工的宗教信仰,還鼓勵他們踐行,這實在很令人感動。作為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即使不在家鄉,我也擁有去教堂參加宗教儀式的自由,這讓我感到非常高興。無論我走到哪裡,我對上帝的信仰永遠都是一樣的。(第三名)(圖片來源/One-Forty )




    或許出於對家人的思念,在攝影上,我很喜歡捕捉老年人的身影。看著他們佈滿皺紋的臉跟雙手,我彷彿可以想起他們人生中經歷的種種困難。透過拍下這些老人,也像是提醒我自己,外公外婆還活著,是一件幸運的事。我也喜歡拍攝小孩。看著小孩,你會感覺自己的內心變得年輕了,你能忘掉所有壓力,看著他們的眼睛,你能感受到那種輕盈的情緒。



    剛開始學攝影,我對很多技術都還不熟悉,只是將我看到的故事跟情感記錄下來。有一次我在西門町,看到一個小女孩,要阿公阿嬤抱她,阿公阿嬤說不行、他們沒力氣,小女孩生氣地蹲在路邊哭。當時她身後是一個 Nike 勾勾的 Logo,讓我覺得生活中必經的挫折,都會有人能夠理解、讓我能夠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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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elinda Oligario〈有時狀態不好也沒關係 It’s Okay Not to be Okay〉:我在西門町走著,看見一個小女孩向阿公、阿嬤討抱抱,但阿公及阿嬤表示很累而拒絕了她。小女孩開始鬧起脾氣,這讓我回想起,我曾經是個被阿公、阿嬤寵愛的孫女。我來到台灣後發覺很少有機會跟他們相處,他們不再年輕,也無法再照顧我,我感到很難過。現在,是時候輪到我來照顧他們、寵愛他們,並給予他們應得的愛。(佳作)(圖片來源/One-Forty )




    疫情之前,每個週末只要有空,我都會去教堂望彌撒。那邊的菲律賓移工很多,有時候晚一點去,甚至沒有位子可以坐。宗教對我而言非常重要。它讓我有一個追隨的方向,能夠度過人生中許多困境。記得來台灣之前,我曾經得到另一份在菲律賓大公司的工作。當時我很掙扎,要在台灣跟菲律賓之間抉擇。於是我去教堂,點起蠟燭。當我問上帝,我感覺到答案在我體內出現了,所以最終我選擇來到台灣工作。我相信這就是我的命運吧。




    Marinel 還不知道女兒受洗這張相片得獎了。One-Forty 的實體攝影展取消之前,原本我想著,要帶她到台北車站看那張照片,當作一個驚喜。展覽改到線上之後,我應該會把連結傳給她。相信她也會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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