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發生在十分鐘內。
今年五月,纏訟兩年的新店隨機殺人案終告落幕,主嫌王男被判處無期徒刑。當年王男行凶後否認殺人犯意,並於第一時間宣稱自己患有精神病,而後經精神鑑定,三軍總醫院表示王男「具反社會人格特質,但無精神症狀」。二審則認定王男犯案時「有足夠行為辨識能力,不適用刑法不罰或減刑規定」,但由於嫌犯自首,符合自首減刑後判處無期徒刑,全案定讞。
這則新聞,被放在一個不太起眼的角落,但它讓我想起了兩年前的某個下午,不知道菜脯現在過得怎樣?
兩年前,我受邀到某個康復機構演課,那是新店隨機殺人案發生的幾週後。當日聽眾多為精神患者與家屬,課程內容我已淡忘,唯一留在腦中的是課後問答環節,而一切就發生在那十分鐘裡。
當時有個學員,在講座結束前十分鐘才倉促入座。他戴著粗框眼鏡,身材瘦小,看樣子應該四十多歲。身上穿著某個建案的黃色背心,一臉快中暑的樣子,眼角似乎一直在抗拒著陽光。濃重的汗味隨他入場後開始擴散,但現場似乎都習慣了這種味道。對了,他長得很像《大佛普拉斯》裡的菜脯,就叫他菜脯好了。
課程結束後,主辦人示意大家鼓掌,我開始進行問答環節。此時菜脯搶頭香舉手,但他並沒有拋出問句,而是緩緩起身走到台前。
「老師,同學,真歹勢,這麼晚才進來,身上又臭臭的,我講幾句話就好。」
他一邊欠身鞠躬,一邊接過我手中的麥克風。
「大家好,這裡我比較少來,所以先自我介紹一下。嗯……我是高中開始生病的,我爸爸是山東來的老兵,媽媽住在彰化的鄉下,他們只見面兩次就結婚了。一直到我小學的時候,我爸才發現我媽有幻聽,她常常在晾衣服的時候自言自語,然後拿衣架往空中亂揮。我以前都以為她在揮蒼蠅,後來才知道她在趕聲音,那時候我就變得有點怕她,之後她想幫我洗頭,我都會躲開。
結果到了專科三年級,我的耳朵也開始出現一些聲音,很像巷口鐵工廠車床的聲音。我原本想說幾天就會不見,但是沒有,後來還跑出工人跟貨車的聲音,我現在拿麥克風的時候,就有兩個工人在跟我講話。但我知道那是假的,因為過了二十幾年,他們都沒有變老,講的話都一樣,那是醫師教我的方法。
我想說的是,我們真的不是故意生病的。
王醫師說,有人被遺傳到禿頭,有人被遺傳到貧血,但我們運氣比較不好,遺傳到精神病。王醫師是最了解我的人,因為除了爸媽之外,只有他不怕我。他一直跟我說,我們都不是故意生病的,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聽到這句我都會想哭。因為不管在學校或是工作,只要我伸手把聲音趕跑,大家都會一種做錯事的眼神看我。我一開始覺得很難過,後來發現更難過的,是大家根本不敢看我。
不管走到哪裡,大家都會躲得遠遠的,然後說我的壞話,雖然王醫師說這也是假的,但我不太相信。
雖然大家很怕我,但我更怕被人發現自己的病,我想有些人可能跟我一樣,都是拖了很久才去看精神科,但是看病之後就更不想回診。因為不管吃藥或打針,都讓人很不舒服,像我就會一直流口水。之前在加油站的時候,有一次口水不小心滴到客人的信用卡,結果就被他巴頭踢屁股。雖然他有賠我一些錢,老闆也叫我不要講出去,但我後來都不太敢再去加油,老闆只好叫我去洗車。
洗車也不錯,至少流口水不會看見,動作慢一點也不會被嫌。但是前幾個禮拜,老闆叫我不要再去洗了,因為有個人突然拿刀隨便砍路人,還說自己有精神病。他說這樣會讓客人害怕,叫我這兩個月先不要過去,然後塞給我三千塊。不過這些錢不太夠用,所以我只好跟朋友一起去舉牌,現在天氣很熱,大家如果有空可以去看看那些房子,順便吹冷氣,還有招待飲料喔。」
他一邊說,一邊指著背心上的建案名字。
「其實,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發生,我因為這樣換了好幾份工作,但我真的覺得很無辜。我這輩子沒害過人,都是幻聽跟我說別人要害我,那些聲音就像工地的機器一樣大聲,每次都讓我的頭殼很痛。我很怕自己會失控,所以才乖乖吃藥,想說可以跟正常人一樣。但是為什麼有些人在犯案之後,都跑去說自己有精神病,而我們這些真的生病的,老闆卻要我們躲起來,這真的...真的很不公平!」
講到這邊,他慢慢哽咽起來。
「很多人覺得沒關係,反正精神鑑定做出來,有病的會被治療,裝病的人還是會被關。但我們該怎麼辦?只要他們一句話,大家就會變得更害怕我們,以為所有的精神病都會殺人,就算後來那個鑑定結果證明是裝病,也不會有人在意。
我很想讓自己變好,我相信很多生病的人都想讓自己變好,不管別人怎麼看我們,不管他們有多怕我們。但這種事情就像空襲一樣,就算你很用心蓋房子,只要炸彈一來,就只能眼睜睜看著房子被炸掉,然後再自己慢慢蓋回去,但丟炸彈的人就當作沒事走了。
這些人根本就不知道,當他們說自己是因為精神病才殺人的新聞一出來,我跟爸媽有多擔心,看到鄰居就躲,連門都都不敢出,但我們明明沒做壞事啊。」
此時菜脯轉向我,淚水鑽過了鏡框,滑過崎嶇的臉龐,滑過蔓生的鬍渣。當你目睹一個人從哽咽到真的流出淚水時,那感染力道之強,筆墨難以形容。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覺得很悲哀,所以我想問老師,到底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讓這種事不要再發生。老師我拜託你,拜託你去跟誰講一講好不好...」
接著他差點跪下來,把我當成立委一樣攔轎陳情。主辦人見狀立刻接過麥克風交給我,接著嫻熟地指揮社工趨前安撫,調度工作人收拾現場,整個後續收尾就像排練過的一樣游刃有餘。菜脯還在哭,學員各自流動,而畫面慢了下來。
那個下午,我拿著麥克風,失去了語言。
我們都知道,這些事一定會再發生,因為宣稱自己有精神病,是那些人的權利。沒有任何法條,可以在經過精神鑑定,證明他們的犯行與精神症狀無關之後,加重他們的刑期。只要有機會,人們不會放棄用精神病去開脫自己的罪狀,這件事目前無法以律法約束。
一樁犯行,受到牽連的,絕不會只有加害人與受害者。
有人會說,汙名化本來就很難避免,即便立法約束,也無法澈底消除人們對精神病的刻板印象,只有從日常的根本做起。問題是,對精神病的去汙名化,本來就很難從「日常」做起。再多的社區講座,再多的衛教傳單,再多的專業呼籲,可能都敵不過一句隨機殺人嫌犯為自己脫罪的辯白。
這當中確實有人因症狀犯下罪行,有人則企圖以病名掩飾罪行,人們會從最聳動的標題直接植入印象,一旦熱度退散,媒體不會再為這標題翻盤,人們不會再追蹤它的進度,即便結果定案,也只會被擺進版面的角落。而默默承受汙名的人,則被迫尋找下一份出路。
到底該怎麼辦?
回家的路上,我照例開著廣播,腦中卻塞滿菜脯的提問,就像那些終其一生都在恐嚇他大腦的語句。我一直尋思著,如果再來一次,我該怎麼找回語言回應他?此時廣播送出了某段旋律,那是許鈞的《29》,以及那句他聲嘶力竭,不斷重複的歌詞,
" 沒有答案,只有硝煙瀰漫 "。
原文出處:心理師的腦中小劇場 - 劉仲彬臨床心理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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