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2月,台灣發生了一起引人注目的山難:兩位實力頂尖的攀登好手,受困花蓮的針山求援。事件最終以小海豚直升機進行了高超的吊掛任務,將他們平安送回人間。
事後,當事人之一,年輕的登山家張元植,針對這次事件寫了一篇非常詳盡的報告書,包含攀登企劃、行程紀錄、救援過程紀錄、事後檢討,總共一萬一千餘字,是近年最詳細的生還山難檢討報告註1,為生還山難的歸來者們樹立了良好的樣板。
或許會有人感到不屑「高手還不是會遇難!」、「會遇難的就不叫高手!」但這種結果論的想法,就只是用單一事件否定整個人價值的人身攻擊罷了,跟嘲笑某次考試失常的學霸一樣無聊。
無論多厲害的人,在山的面前都是渺小的。縱觀國內外的登山歷史,埋骨山中的高手太多太多,從台灣百岳的發起人林文安魂斷中雪山,到世界頂尖登山家「瑞士機器」Ueli Steck命喪珠峰。他們都是赫赫有名的登山家,可是最終,都把生命留在了山上。當然,他們也都動用了救難資源。可是我們不會嘲笑,不會去苛責、去撻伐,去用他們畢生最後一個山難,諷刺他們「還不是死在山上,不配稱作一個高手。」因為那只會顯得自己心胸狹隘。
抓著特定事件苛責一個人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人的價值在於長期以來累積的付出與努力,而不是他人之口。值得檢討的,一直都是事件本身。
中央山脈主脊上,一個未知的大岩壁。(圖片來源/雪羊)
冒險的精髓,就是「判斷」:充分準備,並分析所有可能與風險後,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決定。山難之所以常常引起檢討、甚至撻伐聲浪,就在於它的變因實在太多太多,從登山者「有沒有準備好」,到「是不是可以避免的意外」,都是大家討論的範圍。
「有沒有準備好」比較能量化:裝備有沒有帶齊?對路線與地圖的熟悉度有多少?緊急應變的知識基礎夠不夠?登山者的經驗夠不夠?這些基本功若有打穩,在台灣所有既定的登山路線之中,都能避免掉絕大多數的危難。這也是沒有做足準備而發生山難的登山者,常招致千夫所指的原因:因為上述要件,都是可以在行前準備好的。準備不足、判斷錯誤,再加上運氣剛好用光了,就會出事,這是一種人為疏失,是可以被評論並作為警惕的。
至於意外,那就不必討論了,能避免的都不叫「意外」,而是「人禍」。就算準備萬全、技術高超,也可能發生意外:走在路上都會被失控酒駕撞到了,人生本就沒有絕對安全,屆時也只能聽天由命,如比基尼登山客G哥的離去。
救難資源是國家為人民編織的最後一層防護網,讓人在進行冒險卻遭逢不測的危難時刻,能有多一張底牌平安回家。這是一個國家的立國精神,而非棄人民如敝屣的「離開城市是你自己選的,就麻煩你去死吧!」這樣的冷血保守。我也是在登山多年以後,才領悟了「救難隊」對一個成熟國家而言的意義。至於如何分辨浪費並懲罰浪費,有很多方法,只可惜目前政府都沒有執行。
回到這起山難,其實不該把它當山難看,應該當「岩難」——因為太過特殊,台灣只有極少數人有能力、並會採取這種國際級的技術方式爬山,或者說,「大岩壁攀登」。
「針山」是台灣目前已知的攀岩路線中,綜合難度最高的大岩壁,垂直800公尺的規模很有世界水準。台灣一直到1997年才由台大登山社以7天的時間成功攀登,至今也僅有2014年由中搜三人隊伍沿台大舊路攀登成功,其餘嘗試隊伍皆鎩羽而歸,前後不足10隊,而這次張元植的夥伴,也曾嘗試了兩次。(取自檢討報告)
著名的優勝美地半圓頂,是世界級的大岩壁,也是The North Face的商標。(圖片來源/雪羊)
攀岩和台灣傳統的登山,完全是兩碼子事。
在未知的大岩壁上攀岩,你不會知道眼前之外的下一個手腳點在何方,只有往上爬後親眼確認才能判斷。用手腳把自己固定在岩壁上,同時還要一邊思考哪一個方向可能比較好爬,而不是賭運氣,爬錯遇到滑溜的絕壁還要想辦法退回。面對無盡的未知,伸手嘗試下一個石縫,還不能隨意墜落,因為固定點並不牢靠,這就是這次山難主角兩人在做的事情。
如果攀過岩,那你就更應該曉得「往下爬」是一件加倍困難的事:視線會被身體擋到,而且人不可能記得每個岩點的位置,那就可以想像在未知的路線上,根本不知道下個腳點在哪的時候,下攀的難度有多高了。也因此,幾乎所有的「攀岩體驗」,都是只有往上爬的環節,到頂就直接垂降了,對吧?
光想到這裡,就令人流手汗了。了解這些情境之後,你才會發現,對這兩個人大喊「有種上去就有種自己下來」,是多麽幼稚與井蛙的行為:看不到,怎麼爬?
他們是因為「意料之外的天氣」受困濃霧之中。照常理而言,等霧散就可以了,但這濃霧持續三天,讓人傻眼。最後,他們此次攀登風格「精簡的速攀」,和這三天的時間交互作用,才導致了這起受困事件。為了提升速度而精簡的關係,裝備一率輕量化,帶的糧食本來就只夠維持原定天數的體能下限(攀岩有多耗體力可以自己想像一下),才會在原地多耗三天以後,不能再等,唯有三條路可走:賭一把上攀或下攀,或者求救。
從行程紀錄來看,從開始攀登的2月6日開始,一直到求救的2月10日,他們參考的「2個天氣預報和4個天氣粉專」顯示的降雨機率幾乎都在30%以下,但他們卻從2月8日開始,連續三天被困在一片死白的濃霧中動彈不得。
這種現象沒天氣預報可參考,連登山嚮導都不一定遇過(我本身93座百岳與6趟以上10天長行程的經驗裡,也沒遇過這種預報好天卻連日濃霧不散的狀況),是一個徹底始料未及之事,成為了受困關鍵因素。
況且,除了看不到導致移動風險過高以外,針山是大理石,濃霧會沾濕一切,潮濕的大理石表面有多滑溜,這點倒是很容易想像。這在事後總結為花蓮這一帶兩千多公尺中級山區域的特殊在地氣候,未來挑戰針山的隊伍不可不慎。
至於為什麼不帶多一點東西?這與他們的攀登目的有關。
2017年,Alex Honnold不靠繩子徒手攀登914公尺高的酋長岩,將人類的冒險精神推向了極致的巔峰。(圖片來源/雪羊)
為了開創攀登針山的新價值,評估能力後選擇與前人不一樣的攀登方式:跟上國際當代攀登文化的精簡風格,採兩人小隊最少資源的速攻。他們並不是用最有餘裕的器材與規模,複製前人的成功,而是嘗試在既有路線上開創新的可能。
但也因此失去輕易嘗試自行脫困的本錢——萬一失敗,繩子卡住要割掉的話,剩下的會不夠長,就會動彈不得。這時如果又卡在絕壁上,那就真的是會讓搜救人員傷透腦筋,比起直升機救援,又更有可能失去生命了(別忘了他們出發前Kobe才剛掉下來啊!)。
天氣與攀登風格這兩個因素交互作用,缺一不可,最後在各種風險的評估考量下,他們選擇求援,導致了這次「失敗的攀登」。
冒險最大的價值,是開創新的視野。
在台灣用前無古人的方式,挑戰一條頂尖的攀岩路線,我認為以他們既有的實力,是沒有疑義的。然而面對未知,這樣的攀登風格也確實無法承受任何巨大變因,包括受傷,包括天氣。這也是目前人類登山文化演進至今,越來越像走鋼索,卻也更加純粹與山對話的一種趨勢。而選了這條路,在真的遭遇風險時,也常常是拿命在換的,比如說前面提過的Ueli Steck的殞落。
他們嘗試跟上國際登山家的腳步,追隨同一個精神,卻毫無疑問地失敗了。但這僅是一次的失敗,我不認為是整個人的失敗。張元植非常清楚地分析了失敗的原因,坦然面對自己的錯誤,並且給予後人更加充分的資訊面對這片大岩壁,也讓「針山」這座台灣攀岩界的傳說,一躍進入整個登山圈的眼界之中。
能對台灣的冒險價值帶來多少正面效益,我無以評量。但至少他們實踐了一種新的嘗試,也意外示範了遭遇不可抗因素時,如何評估需不需要求援,以及如何與救援隊溝通的整個過程,還有一個完善的留守制度是如何運作。這些都是可以借鏡學習的地方。
每個人都有機會遭逢失敗,最重要的不是嘲笑失敗的人,而是讓那個人的失敗發揮更大的價值,去避免未來其他人在同一個地方跌跤,甚至有朝一日,避免自己的失敗。
人類一直以來,不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