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紹宇專欄｜《陽光普照》：在成為別人的太陽前，先溫暖自己

金馬入圍11項大獎的《陽光普照》，是今年得獎大熱門。（圖片來源／甲上娛樂粉絲專頁）

什麼樣的人會被稱為家人

二個半小時的長度，是今年金馬最佳劇情片中最長的一部，也因此有足夠篇幅講述每個角色線的故事，在駕訓班擔任教練的父親阿文（陳以文 飾）、在酒店上班的母親琴姐（柯淑勤 飾）、準備重考醫科的優秀哥哥阿豪（許光漢 飾），與血氣方剛、剛闖禍進少年輔育院的弟弟阿和（巫建和 飾）。電影以這一家四口的關係，映照出男性壓抑下的家庭寫照，何以帶給彼此考驗、衝突與救贖，並從中使觀者看見一個家如何組成，屋簷下的人們往往被牢牢捆住，繩索是愛與恨，這些人被稱作「家人」。

電影探討華人男性的慣性失語，因此女性角色幾乎都扮演著輔助性質，琴姐、小玉（吳岱凌 飾）與曉貞（温貞菱 飾）襯出身邊男性角色的不同失能，這樣的失能與社會期望相悖離，有人自我勒緊，有人自我貶抑，那些難以安身立命的無所適從，都攤在陽光底下，他們困在各自的人生難題，最後用了不同方法面對。

片名取作陽光普照，「陽光」是很重要的元素，鍾孟宏導演給出兩種詮釋方式，一方面陽光代表著某種永不止歇的信念，溫柔且公平地給予每個人能量，如片中所言「這個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陽，二十四小時從不間斷，明亮溫暖、陽光普照」，但同時陽光也能是難以避開的燙熱，能讓一個人難以喘息又無處可逃，「每個人，每個動物，都有一半的時間感受陽光，一半的時間感受陰影。但我只有陽光，卻沒有可以躲避的陰影。」

司馬光的脆弱

關於阿豪這個人，身為家族四人中著墨最少的角色，卻是讓我久久揮之不去的人物。電影刻意將他與觀眾保持距離，也可說是他與這個社會保持距離，那場與曉貞在公車站前的對話，其實早已揭示了這個人後來的命運。

阿豪口中那個司馬光故事實際上有其文本，出自已故作家袁哲生的《寂寞的遊戲》，作者改編司馬光砸缸救童的故事，描述當司馬光與朋友玩捉迷藏，最後司馬光找出了所有人，卻堅持還有一個人沒被找到，他們到了一個巨大水缸面前，大家都相信剩下的那個人就躲在裡頭，於是司馬光拾起石頭砸碎水缸，卻發現蜷縮於缸裡、瑟瑟發抖的小孩，正是司馬光自己。

陽光會帶來陰影，阿豪把所有陽光都給了別人，把陰影獨留自己，最終被暗處吞沒。成長是既可喜又可怕的過程，一個個包裹起來的靈魂，傷痛看不見，喜悅可能是逢場作戲，阿豪是所有角色中最難被看懂的一個，而他不也是我們每個人身上占比或多或少的一部分？

最終被暗處淹沒的阿豪，或多或少不也是我們身上的一部分？（圖片來源／甲上娛樂粉絲專頁）

真摯演技，各成一局

這不是部沒有缺點的電影，林生祥的配樂突出，延續《大佛普拉斯》的風格，但人聲與樂音更具溫度，惟音樂使用稍嫌過多，若能給觀眾一點留白可能會更好。此外，劇本可能因導演野心而些許發散，情緒的積累要是更明所以，將為片尾的爆發帶來更大的後座力。

不過不可不提的，是為《陽光普照》帶來了金馬大滿貫提名的精彩群戲，陳以文的深沉克制、柯淑勤的溫柔堅毅、巫建和的迷惑茫然，與讓人不寒而慄卻又無法討厭的劉冠廷，僅有四場戲的温貞菱，也在有限戲份中為電影注入動人生命力。特別想說提名男配角的劉冠廷，他的表演使人視線完全無法離開，在一票實力演員中毫不遜色，成功詮釋這個不全然劣壞的反派，可恨中卻又讓人憐惜，證明他身為演員的可塑性；另位許光漢可能受限劇本，能發揮之處並不多，但角色討喜且用個人魅力補足，是未來備受期待的新生代潛力男演員。

新生代演員劉冠廷的表現，在一群實力派演員中毫不遜色。（圖片來源／甲上娛樂粉絲專頁）

有陰影處，便有陽光

《陽光普照》是一部「相當台灣」的電影，鏡頭下的光影變化與那些靜謐的城市光景，都會成為多年後觀眾一再回首的懷念憑據。片中一幕，風吹起沙塵的場景，塵埃轉啊轉、繞啊繞，似預示這群人們的命運，因為某種能量使他們圍繞在一塊，輕盈的沉重的都將揚起，最終輕輕落下，復歸平靜。

《陽光普照》如去年的《范保德》，但溫柔得多，也更接近觀眾一些，甚至讓我想起《一一》，楊德昌導演在上世紀末為描寫男性的電影訂下高標，《陽光普照》格局小了些，但可能是近年來離它最近的一部台灣電影。

始於風雨夜晚，收於午後暖陽，鍾導藉作品提出一個很大的問題，雖然沒有告訴我們答案，但讓我們相信一切都有可能變好，著涼了就曬曬太陽，熱得受不了時就躲進陰影。自我療癒也治癒別人，若將片中那句「有陽光的地方就有陰影」反過來說──有陰影的地方，便有陽光，相比之下，我可能喜歡後者多一些，它更能帶給陽光普照下的人們，一點點繼續向前走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