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冠肺炎「結束後」,想必沒多久就會開始重建。所以,我們從現在起就該仔細思考,不希望哪些事重蹈覆轍。
最近,「戰爭」這個名詞被頻繁使用。法國總統馬克宏在對全國國民的宣告中使用了,政治家、記者、名嘴也不斷使用,連醫生都開始使用了。例如,「這是戰爭」、「如同戰時」、「大家備戰吧」。
然而,並非如此,我們不是在戰爭,而是處於公共衛生上的緊急狀態中。不久後也將面臨社會上、經濟上的緊急狀態。這次的緊急狀態,具有與戰爭差不多的戲劇性,但本質並不相同,是應該視為全然不同的事情來處理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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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所說的「戰爭」,根本就是利用「恣意措詞」的詐騙。企圖把起碼對我們來說是全新形態的事情,歸咎於聽起來像是我們都熟悉的令人擔憂的其他事,藉此矇混過去,無疑是新的詐騙手法。
然而,我們從新冠狀肺炎病毒流行之初就是這樣,不願承認這是「無可想像的事情」,不厭其煩地重複著「硬要塞進更熟悉的範疇裡」的錯誤。例如,有很多人把這次可能造成急性呼吸疾病的病毒,誤說成是季節性流感。
在傳染病流行期間,絕對需要更謹慎、更精準的措詞。因為言語會制約人類的行動,不正確的言語有扭曲行動的危險。為什麼呢?因為任何言語都各自背負著亡魂。例如,「戰爭」會讓人聯想到獨裁政治,想起基本人權的終止與暴力。每個言語——尤其在現今這樣的時代——都是盡可能不想去碰觸的妖魔。
無可想像的事情闖入我們的生活已經一個月,如同新冠肺炎病毒——鑽進我們的肺部——這件無可想像的事情已經影響我們生活各個層面。
我們從未想過,去丟個垃圾竟然需要通行證。我們從未想過,竟然得根據民防保護局的每日簡報安排作息。我們從未想過,竟然有人孤伶伶過世,至親不能陪伴在側。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在這裡,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
其實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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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一日,義大利發行量極大的《晚郵報》頭版是總理和支持他的政黨黨魁會面。我發誓,我根本不記得會議討論主題。剛過凌晨一點,政府就宣布新冠肺炎的第一個確診案例,地點就在倫巴底的科多諾,因為剛好趕上印刷最後時限,這一小則新聞就登在頭版右側。
隔天,新型冠狀病毒就占據頭版,成為每家報紙的頭條,今天依舊如此。
現在回顧,一切似乎來得奇快。疫情從中國開始,接著是義大利,然後發生在我們這個地帶、我們這個城市、我們的鄰里周遭。然後是名人確診,朋友的朋友確診,我們的至親確診。然後大樓裡有人被送到醫院。
三十天過去了。每個階段——雖然在統計學上頗可信——都令人不敢置信:打從一開始,進入無可想像的局面就是有利於病毒。起初是「絕對不會發生在這裡」,結果現在我們卡在家裡,忙著印「內政部」的正式格式,出去採買雜貨時,才能出示給巡邏的警察看。
目前義大利官方證實的死亡人數已經多過中國。現在我們應該已經了解,無可想像的局面不斷惡化,而且不會在今天就結束。不會在兩週內結束,即使解除鎖國令,也不會結束。無可想像的局面才剛揭開序幕,暫時不會離開,也許還會成為這個時代的決定性特徵。
最近,我常常想起瑪格麗特.莒哈絲的句子:「和平即將來到,就像大片低垂的黑幕,也是遺忘的開始。」戰爭之後,人們總是迅速忘記教訓,我們碰到傳染病也一樣:
苦難逼我們面對平時模糊不清的真相,逼我們重新評估輕重緩急;鼓勵我們為現在的局面賦予新意義。然而傷痛一旦開始復原,覺知的心情便不復存在。
所以我要列出我不想忘記的每件事情。
這張名單每天都越來越長,我覺得每個人都該自己擬一份,就能拿出來互相比對,看看是否有共通點,討論是否可以協力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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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單如下。
我不想忘記,人們如何遵守新規定,也不想忘記自己看到大家執行時的驚訝心情;有人努力不懈地犧牲奮鬥,照護病患和健康的人;有人晚上站在窗口唱歌,告訴我們,有他們陪伴。這件事情很容易記得,因為這場流行病的報導已經加以記載。
在最初幾週,或是面對官方剛開始的謹慎措施時,我常聽到人們說:「他們瘋了。」我不想忘記這些時刻。多年來無視專家疾呼,導致人們第一反應就是心生懷疑,最後就是化成這四個字:「他們瘋了。」這種不信任導致拖延,而拖延導致死傷。
我不想忘記我非到最後一刻,不肯取消機票,即使局勢清楚點明,搭飛機的行為是不可理喻。我不想取消的原因只是因為我真的想去,這種行為既固執又自私。
我不想忘記,疫情剛傳開時,隨之而來的莫名、對立、聳人聽聞、情緒激動、似是而非的資訊,也許這就是最明顯的失策之舉。面對流行病,明確的資訊是預防感染的關鍵因素。
我不想忘記,政論歧見突然全部歸零的那一刻:彷彿取消航班之後,我的耳朵突然脹痛耳鳴。我們的日常生活本來充滿著時時刻刻都存在,而且摻雜個人意見的背景噪音,轉眼之間突然寂靜無聲。
我不想忘記,這個突發狀況讓我們無視我們這群人有不同需求、不同的困擾。當我們宣稱我們說的是每個人,指的就是每個聽得懂義大利文、有電腦,而且知道如何使用的每個人。
我不想忘記歐洲太晚行動——每次都太慢——而且竟然沒有人想到要出示圖表,秀出義大利和歐洲的疫情曲線,讓我們了解在這場災難當中,我們要跨越國界,同心協力。
我不想忘記,這場全球大流行的起源不是軍方祕密實驗,而是因為我們罔顧大自然,因為我們砍伐森林,因為我們輕率消費。
我不想忘記,這場全球大流行揭露我們在技術、科學方面有多不足。
我不想忘記,我在保護家人安全時,沒發揮英勇精神,也不夠堅強。他們最需要我幫助時,我無法鼓勵任何人,也無法鼓勵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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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確診案例的曲線將會漸漸趨緩,幾週前,我們才開始注意到這個曲線,如今這條曲線主宰我們的生活。曲線會到達最高點,然後開始下降。這不是一廂情願的想法,而是我們自律甚嚴的直接影響。
我們必須知道,下降趨勢會來得比上升走勢更慢,也可能會出現新高,也許還會有其他暫時封城措施、其他突發狀況,有些禁令必須繼續執行一陣子。但是這件事一定會結束,建設會重新開始。
屆時政府高層會握手互相祝賀,稱讚彼此臨危不亂、嚴肅以對和克己自律。終於重獲自由的我們,一定會放下戒心,只想澈底擺脫這件事。大片低垂的黑幕。遺忘的開始。
除非……除非我們願意,現在就開始勇於反思我們早知道該改變的事情;除非我們花點時間思考,無論是自己反省,或一起腦力激盪。我不知道該如何減低資本主義的醜惡程度,不知道該如何改變經濟體系,不知道該如何與大自然重新共生。
我甚至不確定是否能改變自己的行為。但是我知道,如果之前都不勇於省思,上述每件事情都做不到。
只要有必要,我們全都待在屋內。我們照護病人,流淚埋葬死者。但是從現在開始,我們也要想像之後的局面,這種無可想像的災難才不會再度殺得我們措手不及。
這篇文章原本刊載於二〇二〇年三月二十日的義大利《晚郵報》,本文摘自愛米粒出版《傳染病時代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