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黃筑憶,大家都稱我「黃董」,在屏東潮州經營麻油花生行,是從阿公傳承下來的50年老店。大二那年原本媽媽要把工廠收掉,我擔心熟悉的味道會消失,決定休學回來幫忙,到現在已經11年了。
小時候家裡很窮,阿公、爸爸愛賭欠了一屁股債,10歲開始就由媽媽獨力扶養我們,借新債、還舊債,還經常要面對親戚霸凌、黑道來敲門。我常想,若是人生一個走歪,可能早就被抓去「八大行業」上班還債了。
即使是單親,媽媽仍堅持不讓孩子童年有任何遺憾,用滿滿的愛照顧我們,硬著頭皮一肩扛起麻油花生行,幾乎是「一人工廠」,生產、包裝、銷售全部一手包辦,即使忙到深夜不睡覺,隔天還是早起載我們去上學。我總喜歡下課後到工廠陪著媽媽忙進忙出,若是她嫌我「越幫越忙」,我就會拿著一本書坐在旁邊,邊看書邊看媽媽工作,在心裡對自己說:「長大後一定要好好孝順媽媽。」
媽媽希望我們好好讀書、做自己喜歡的事,從小到大我的成績一直很不錯,順利考上北部大學。大二時,看著留在家鄉的媽媽越來越忙,每天幾乎都不睡覺,我決定休學回來潮州,我告訴自己:「書什麼時候念都可以,但媽媽只有一個。」
回來那年19歲,不只媽媽不能諒解,覺得麻油花生行不賺錢又辛苦,做不下去大不了收掉,不想要我接,街坊鄰居也來冷嘲熱諷,有人說我在北部「混不下去」才回來,也有人說我是回來「淘金」,懷疑我另有目的。
我反問他們:「潮州難道不好嗎?」根深蒂固的城鄉觀念,讓大家對自己的土地失去自信,從一開始跟他們吵架,到後來能對話溝通、分享在外面的生活見聞,也告訴他們這片土地可愛的地方,再加上媒體報導,逐漸翻轉大家對我的認同。
身為地方罕見的年輕人,我的店除了賣麻油花生之外,還兼有「問事諮詢」的功能,舉凡志願怎麼填、讀書怎麼讀、生病要不要看醫生,常常有阿公阿嬤帶著孫子來,買30元花生就可以問一整個下午。
我們家出品的麻油、花生醬,在地方算是小有名氣,純天然無添加物,品質不輸給許多網路上的排隊名店,能夠傳承這個味道,是我很自豪的事。
常有人認為,回鄉接家業可以少奮鬥好幾年,我的情況卻完全不同,不只要揹之前的債務,家裡的油車、機具年紀都比我大,陸續修理就花了一大筆錢。
最慘的是,過去因為是家庭工廠,一直不知道要辦工廠登記,竟然遭人檢舉違法,為了讓工廠符合所有法規,不只花了幾百萬讓消防、污水、空污處理全部都「照步來」,還去讀了食品科學系,即使被笑,我也告訴自己「要做就要做到好!」
我很感謝當時檢舉我們的人,現在工廠步上軌道,有時連來送貨的都會說,第一次看到有人把花生放在棧板上、還鋪塑膠布,稱讚我們很「厚工」。因為疫情的關係,很多國外客人吃不到我們的產品都非常想念,接下來還會做ISO認證,目標要進軍國際。
回鄉之後我常問自己,潮州真的是很可愛的地方,很有人情味、東西又好吃,但為什麼不能像台南一樣有很多人來觀光?2017年「潮水生活節」成為地方創生的契機,吸引許多外縣市的人「拿著一張地圖」來潮州尋寶,許多店家也因此串連起來,成為「地方創生」的夥伴,有困難時大家都會一起幫忙。
疫情升溫以來,短短半個月訂單就掉了35%,許多甜點麵包店客人變少、餐廳禁內用,進貨需求大減,店裡的單隨之變少,但我們每個產期叫的貨量是固定的,所以還是把產品做出來,想說可以分享給需要的人。
從新聞上看到萬華缺物資,我二話不說請北部朋友告訴我數量,整理好就寄過去,坦白講開來的需求並不多,一則以喜是,還好我能滿足他們,一則以憂則是想到,這些辛苦的人其實要得並不多,但我們的社會卻仍然接不住他們。
我曾去過萬華,小時候貧窮的經驗,讓我能很體會那種「遺世而獨立」、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心情。疫情放大貧富差距,許多人待在家叫外送動輒就是幾百元,但對於一餐只能吃25元的人,連一頓溫飽都是奢侈,更別說孩子沒有學校營養午餐,很可能隨時都會斷糧,每次想到這裡,都讓我擔心不已。
十多年前起心動念要回鄉,許多好朋友勸我千萬不要,以我的個性比較適合做非營利組織,要是賺不到錢很快就會倒。這一路走來,我相信堅持善良會吸引相同理念的人,同時也告訴自己必須不斷進步才不會被時代淘汰,既然要做,就要讓這美好的滋味能繼續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