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公開了自己是性侵倖存者的經驗以後,我就常常聽到倖存者的故事。一則則故事,一次次證明一件事──在臺灣的性侵倖存者,能安心說出口自己經驗的機會真的很少。
而有些性侵的故事,開頭聽起來是很美好的。
笑起來頗為靦腆的S讀大學時是一名轉學生,作為班上初來乍到的新人,自然是有些惶恐不安的。所幸,不久後她就在課堂上遇到主動與她搭話的男同學Q。Q意外地很友善,他曾主動邀請她一起完成學校報告,也曾跟她邊吃飯邊暢談彼此的人生。對於女孩來說,Q成了當時她在學校裡唯一的朋友。
他們有過很多回憶,一起討論課業、感情、生活、同學。經歷了半年左右的交集,S更認定Q是她相當重要的好友。
在某一個下大雨的夜晚,女孩接到了Q的痛哭電話,原來是他跟女友吵架了。S從電話一頭的聲音聽得出來Q的崩潰,Q拜託她買酒來陪他喝。女孩因為擔心,沒有買Q想要的啤酒,而是買了一些醒酒的食物拎到了Q的租屋處。
女孩一到就發現醉得亂七八糟的Q,試著安慰好朋友的她,卻沒有想到再下一瞬間,這名最好的朋友卻撲上她身,硬扯下她的衣物。
那晚的雨聲很大,但是雨聲沒有掩蓋過女孩的尖叫聲與拒絕聲,男孩聽見了拒絕,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男孩沒有停下來。那一晚,成了S的惡夢。
被性侵的痛苦並不停止於那一晚。女孩沒有告訴任何人那天晚上的事,但是曾經的好朋友不只成為加害者,更到處跟別人說他們發生了關係,對於她是被迫的一事卻隻字未提。那一瞬間,她幾乎失去了信任他人的能力,而創傷反應也在那一瞬間爆發了。
不堪回首的創傷每天在她的生活中像鬼魅般纏著她,她走到哪,都會聽見有人在她身邊說「這是你的錯」。精神清醒的時候,她受幻聽困擾。當終於熬過了白天,好不容易入眠以後,她卻又做了一場又一場的噩夢。
黑夜的時候,她不敢一個人走在路上。洗澡的時候,她幾乎不敢觸碰自己的身體,也因此頻繁感染發炎。睡覺的時候,她無法躺在床上,因為只要躺在床上,被壓住的畫面就會重現。創傷後的日常,恐懼無孔不入。時間滴滴答答地走,她的一部份卻好像停在了那個創傷的夜晚。
慢慢地,S不只是被幻聽與噩夢襲擊,S也開始自傷。在考試的時候,她會捏自己的身體,直至捏到瘀清為止。因為她常常整天吃不下飯,也在短短的時間內暴瘦得不成人樣。
她最後住進了醫院,把自己與同學們隔離開了好一段時間。當她再次回到學校時,她意外地收到一則陌生女孩的Instagram私訊,她才發現原來在她之後,還有其他被性侵的女性,而且性侵的過程相當類似,同樣的哭泣,同樣的電話,同樣的酒醉,同樣的受傷。不同的是,在她們遇見彼此以前,她們都以為她們是唯一因此痛苦的人。
遇見那名陌生的女孩並沒有讓S的創傷減緩,反而加重了S的痛苦。S跟我說,「那時的我常常會覺得,我明明學的是助人專業,我應該要對於性創傷很敏感。但是,我卻連幫助自己都做不到。不只是我受傷,我還因為沒有揭發他,而間接害了別人,讓另外一個女生受害。」
助人習慣了的S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在身上,信任加害者是自己的錯、當晚一回家就洗澡卻沒蒐證是自己的錯、沒有在事後公開揭發是自己的錯、加害者再次傷害別人是自己的錯、沒有保護好其他女生是自己的錯…,一句句的自我譴責,成了女孩日夜折磨自己的來源。有一天,身心俱疲的她終於受不了,走進了社福機構。
「當我陷入在自責情緒中,社工與諮商師會提醒我犯錯的人、負責任的人不是我,他們也會告訴我說,我的自責是合理的。」從性侵中倖存下來的S跟我說。「人們常常叫性侵受害者放下那段回憶往前走。但對我來說,我沒有辦法忘記,因為身體自己有記憶。當別人靠近我,我身體會自然起雞皮疙瘩。創傷,從來不是忘記就能好起來。」
「你後來怎麼好起來的呢?」我輕輕地問她。
「受傷以後,我沉默了非常久,久到我都不知道怎麼開口說出我受傷了,我甚至哭不出來,我明明難過到快死掉了,眼淚卻怎麼都掉不下來。面對心理諮商師,我第一次有了可以安心開口承認我受傷的空間與時間,也是我好久好久以來,第一次因為心疼自己而暴哭。」她說著這些話的時候,我能感受她心中有著對於諮商師很深的感謝。
「是啊,我當時告訴諮商師我很謝謝她,但她卻跟我說,我應該謝謝自己,謝謝自己終於願意讓那份痛苦被訴說、被疼惜、被釋放。」故事說到這邊,似乎稍微看見了一些美好的可能。
但其實復原的旅途,才剛剛展開而已。性創傷的療癒需要非常長期的諮商輔導,創傷反應可能在生命的任何時刻再度被引發。當遇見某個相似的身影、某個類似的空間、某個同樣受傷的靈魂,創傷都可能帶著我們回到生命中的那一刻,讓我們再次自責、再次恐懼、再次厭惡自己。
讓每一個人都具備創傷知情的能力,了解創傷、知道如何陪伴與回應才能根本讓這些倖存者的療癒之旅變得好走。而在我們真的杜絕性暴力的那天來臨以前,性創傷的諮商輔導會成為這群倖存者的旅途指南針,這枚指南針會陪著倖存者往更好的方向前進。而在臺灣,現代婦女基金會的展心復原計畫就是其中一項創傷復原服務。展心復原計畫是由專業的社工/心理人員提供性侵倖存者一整年穩定的創傷復原服務,為每一位倖存者找到復原的指南針。
祝願每一個受傷的靈魂,都能踏上復原之旅。讓每一段性侵故事的最後,也都能有讓人感到希望的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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